奉天九里(412)
夫妻二人静静偎在一起,奉九攀住他的脖颈,将双脚从拖鞋里解放出来,很自然地踩上他的脚背,低声说:“以后,可不能再躺地上睡觉了,门缝会进风,得邪病。”
“……好。”宁铮轻声答道。
“窗子开了小缝儿对着也不行……你说多悬,”奉九想起吴妈得知他俩在地上睡了一下午后,很是后怕地告诉她的事儿,“吴妈说,她有个亲戚,曾因为干活太累,躺地上来了一觉,也就一炷香的时间,起来就嘴歪眼斜的了,这么多年了也没完全恢复。”
的确,越是从缝隙溜进来的貌似无害的小风歪着吹人,邪寒才最易入体;有的人浑不在意,因而患上面瘫之类不容易医治彻底的病。
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无需什么山盟海誓,他们已经同生共命。
奉九继续着在燕大的学业:跟着吴宓先生学习“中西诗的比较”,跟着叶公超先生学“文艺理论”,她最喜欢的则是温德先生主讲的法国文学课:有司汤达的《红与黑》、波德赖尔的《恶之花》和梵乐希的《幻美集》等。
这些教授没有因为她丈夫的缘故,而对奉九恶语相向,还保持着知识分子应有的不卑不亢的品格——燕大里的确不缺敢当面给她难堪的人,虽然极少;但奉九早就学会了不受影响,毕竟,生活还要继续,而她从嫁给宁铮那一天起就知道,自己身上压上来的分量不可能轻松。
求学的时光总是让她留恋,也不缺笑料:比如一位著名的黄姓语言学家,语言幽默诙谐、知识面涉猎极广,只可惜有一怪癖,每每渐入佳境,便毫无征兆甚至可以说是非常不道德地戛然而止,一副惫懒相道:“这里呢,有个要紧处,不过仅仅靠燕大这几百块的薪水,还不能讲;你们要我讲,得另外请我吃饭才行。”弄得底下一片叹息,然后同学们轮流坐庄请他去名馆子吃饭,于是饭桌上又变成了趣味盎然的课堂——要是搁现代,这教授能被学生告到解聘。
再比如奉九非常喜欢的一位邱姓教授,坚持认为考试是对青年学生的摧残,所以自创“面相打分”,也就是说,根本不需要考试,而只是凭借他惊人的记忆力,通过在课堂上对学生进行提问,及旁听学生们针对某一文学主题的思辨式讨论,就已评估出了学生的学业水平;等到期末学生们看到自己这门课的得分,没有不心悦诚服的;而不是像有的课程,学生还有去找教务处长甚至校长告状的。
很快,到了芽芽的生日,前一日正好是小雪。从昨天半夜开始,北平很是应景地飘起了雪,而且是鹅毛大雪,到今早才刚刚停歇。
一早,迷迷瞪瞪小兔子样的芽芽就被娘亲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拎了出来,披上一条雪白的羊毛毯,但芽芽这一点可比奉九强——没有起床气,只要一醒过来,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即使小嘴唇在北方略显干燥的空气中已变得有些干巴巴的,但一睁眼就能瞧见爹爹和娘亲在眼前,很好哄的芽芽已经无声地咧嘴而笑了。
奉九先拿消过毒的细纱布沾了温水,给她挨颗蹭了蹭小牙;又和宁铮一人拿了一只红皮鸡蛋给她全身上下滚运,一阵阵的潮热麻痒把芽芽逗得咭咭笑。
奉九喂她喝了点温开水,接着敲开两只蛋,微微沾了点酱油和麻油,芽芽每只都吃了点蛋清蛋黄,剩下的爹娘一人一口地替她代劳了。
前天,一直在丈夫身边乐不思儿的媚兰总算找回了点良心,回来一趟,把儿子接走了,所以此时龙生不在家里。
奉九瞧着,两个月前刚刚过了四岁生日的龙生虽然嘴里不说,面上不显,但心里是高兴的,一双静幽幽的眸子里神采更甚平日。
奉九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恨不得给闺蜜几拳——他们两口子怎么就这么好意思,也算得上是老夫老妻的了不是?还这么黏糊。不过这话又不那么好说,好像自己嫌了龙生似的。实际上,她可是跟自己闺女一样,爱龙生爱得不行;芽芽每天一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她的“来来哥”。
芽芽去年冬天还太小,奉九只是用大木头盆盛了外面的新雪,让她蹲在起居室的地板上,拿着小铲子小桶地玩了一会儿,所以她还没有切身体会过下雪的感觉,也早没了玩雪的记忆。
今年大了一岁,自然可以,两口子领着芽芽到了庭院里,芽芽一出去就震惊了,看着满地的白雪,有种无从下脚的感觉,转身又用她特有的原地跑的动作张着双臂向父亲求救,宁铮无奈地一刮她的小鼻子,把她抱起来走进雪里。
芽芽搂着父亲的脖子,垂着胖脸蛋,从宁铮的肩膀望过去,认真地观察着父亲和母亲留在洁白雪地上的脚印,深深浅浅,大大小小,一串一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