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赎(314)
我已看见近在咫尺的斜阳谷,远处谷顶像覆盖着一顶白色帽子,同那湛蓝的云紧紧相拥。仿佛还有一条大河逶迤地流径山谷。一直走近到阿牛哥那幢四匼用卵石砌出的院落,我才长吁了一口气。房檐上高高的烟囱上冒着轻烟,一艘废弃的船搁在院子里。我提着给他们准备的厚礼推开门,走了进去,却连一个人也没有。炉灶中没有燃薪火炭。锅镬里没有菜米鱼肉。只在桌上零星地放着一些糖果。
我正纳闷不已,门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紧接着,两个中年汉子搀扶着阿牛哥走进房。我刚要开口,一个汉子说:“他在我家喝了酒,我们扶他回来,你是谁?”我回道:“阿牛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来看望他们。”那人听后相信我的话,将阿牛扶躺在床上,然后安顿我几句,就走出了门。
阿牛哥静静地躺在床上,我望着他魁硕挺拔,仪表昂然,心里有一丝怪异的冲动。这个曾救过我两次的人,在我心里已塑起了一尊神像。我给阿牛倒了杯茶,在他的床边支颐凝坐,轻声问:“阿牛哥,想喝水吗?”阿牛睁开了眼,用一种激动和温柔的神色久久注视,然后想坐起身。我说:“不,你不要动。”在我的劝说之下,阿牛又躺倒。我们的目光温静地相互注视,不知何故,心有灵犀间竟有一丝忧怨。阿牛用眼神牢牢地盯着,迫不及待地问:“淑茵小姐,你来了?”我微咬嘴唇,心里像有一团火燃烧着,像有波涛奔涌着,我递给他茶杯,移开话题说:“先喝点水,看你的嘴唇有多干涩。”“嗯!”阿牛使劲地应着,接住杯子咕嘟咕嘟猛喝了两口。我说:“慢点喝,别呛住,看你就像个孩子。”阿牛的目光掠过一丝光亮,始终盯着我:“你说我像个孩子?”我一惊,发现无意失口的话语,有些语无伦次。我问:“我差点忘了,我们是同一年生的,对吗?”阿牛抓耳挠腮嘿嘿地笑着,问我想吃点什么。我说什么也不想吃,就坐一会儿。他再次应着我,询问家长里短,我都如实告诉了他。而他,对于我嫁入上官家表示钦佩,说我是一个有勇气和胆谋的人。我把带来的名烟、名酒拿给他。我笑谑地问:“我知道你喜欢喝酒,但,这些高档名酒你舍得喝吗?”阿牛说:“我舍得喝,因为是你送来的。但是,爸在恐怕就不让我喝了。”阿牛说到父亲,我才想起没有看见老渔夫的身影,于是问渔夫去了哪儿?阿牛告诉我,父亲去了远房亲戚家,两天内就会回来。正说着话,窗外,一阵密雨撒花般纷繁落下,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阿牛拧过身张望窗外的雨,惊嗔道:“哈哈,怎么会下雨?真奇怪。”我说:“春天要到了,自然会下雨。”我也随着他笑了。阿牛拉长声调望着我,似乎带着一抹刁难的语气:“如此一来,你无法回香墅岭啦。”我茫然无措地幽幽说:“是呀,那怎么办吗?”阿牛目视窗外,房子周围是一片松林,透过窗棂,一株松枝拂动。阿牛解着闷一样,低声说:“松树林里有松鼠,白天有松鼠跳上我的房檐。”我笑道:“你会进松林里散步吗?这里风景真不错。”我的目光望向窗外,惊异的发现雨声渐小。阿牛说:“嗯,夏天我常进松林里散步,如果……”我追问道:“如果什么?”阿牛微有犹豫,回避着我的眼神,突然抓住我的手,颤声说:“如果你在我身旁,我一定会让你陪我散步。”阿牛的话让我万分惊讶,我使劲一抽手,闪过目光,心里伤痛不已。
我望向窗外遥远的天际,云蒸霞蔚,一轮落日半昏半暗地浮在碧云蓝空之上,正缓缓从天空落下,徘徊于树梢上。当我不经意间再次望向阿牛,发现他双眸紧闭,眼角挤出一颗晶莹的泪珠。我满怀愁绪,无限迷茫,拿上马鞭,轻轻歔欷一口气,走出房门。
一日,一绺阳光铺向波光漪动的莫愁湖上,湖畔新生几株柏树,闪射翠绿的颜色。湖面上静悄悄的,分明看得见往年堆积的簇绿水草,夹杂着灰蒙蒙的丛丛芦苇,有气无力的在寒风中拂动。在萧瑟冷鸷的日子里,一个身裹白呢子服的瘦小身影,慢慢徘徊在岸边。她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凄冷,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在阳光下,她美丽的脸颊粉嫩红润,睫毛低垂,不知是沾染了寒露、还是泪珠,仿佛透明清泽。
湖畔阵阵幽冷,一只匆匆飞过。女孩走着,哈了一口暖气,用手捂脸,闭目享受温馨静谧的氛围。女孩环望周围景致,前不久一场暴雪,此时俨然弥留之际。女孩心想:眼看要到惊蛰了,这种鬼天气依然冻得人手脚发麻。大概站了好一会儿,女孩决定再往前走走。远处,正有一片秃驳高大的榛木林,枝柯掩蔽处露出木屋的一角。木屋一旁,是一个饲养梅花鹿的畜囿。囿边停着一辆轱辘车,车辕上栓着一头骡子。女孩望着小屋,好奇催促她漫不经心地往那小屋前走。待走近小屋,抬头一望,烟囱直冒青烟,几只绿喙小鸟绕屋追嬉,屋中不时传出恰恰的伴歌声。“咦”,女孩叹了一声,将脸贴在窗玻璃上,朝里面努力张望。“姑娘,你找谁?”女孩唬了一大跳,扭过头,看见一个老妪围着花格纯棉蓝巾,只露出眼睛和半张脸庞,脸庞上像洇着一层油腻,一绺刘海遮在眉梢上。“我……我随便瞧一瞧。”上官嫦语无伦次,差不多有点噎住了。老妪从上往下打量,旦见女孩:螓首妮眉,双瞳剪水,玲珑娇小,蕙性秀美。老妪一推门,道:“这里是护林地带,我家。姑娘进来吧。”老妪挽住胳膊上的干柴,抱进屋。上官嫦随之走进。屋中光线昏暗,只有靠窗下燃在灶火里的焰光,才使得人不至于手足无措。木然间,女孩发现,伴着恰恰的歌声,一个体貌隽朗的男孩朝她傻笑。只旦男孩:身材高硕,一张坏坏调皮的笑脸,两道粗长的眉毛绽起柔柔的涟漪,好像一直带着笑意,灿灿的,像是夜晚皎洁的上弦月,轮廓俊美的五官,富有美感的脸型,脸庞皙净衬托着桃红色的嘴唇,特别是左耳闪着荧色光亮的绿松石耳钉,给他的威猛高大帅气中添入了一丝不羁。老妪说:“姑娘,若觉得冷,就在那里烤火。”老妪将男孩轻轻一推,男孩便知趣地蹲下身往灶洞添火。“阿姨,我叫上官嫦,从香墅岭来,没想到这片榛林地带还有你们守护。”老妪一听,立时乐了:“我晓得香墅岭,只是那庄园不是我们穷人想象的。我一眼看出你像大户人家的姑娘,还真没弄错。”上官嫦见老妪取下围头巾,鬓角花白,眼边条条褶皱,乱糟糟的发,相貌大约有六十岁的样子。再看男孩,穿着倒也讲究,上裳一件咖喱色粗毛料绒衣,下身配着深黑直筒牛仔裤,正用直勾勾的眼神望着。上官嫦笑道:“阿姨,林子里很冷吗?我是头一回看见用灶洞取暖。”老妪望着,笑道:“每到冬天,湖畔气温就偏低。我们一家三口专门看护山林,没有灶洞不成。来,姑娘,喝点我自制的姜茶水取暖。”老妪递给她一个冒热气的水杯。上官嫦手捧水杯,放在唇边,深嗅了一口,淡淡的氤氲之中,散发姜辣味,却也是酸浓和香。突然,男孩对老妪说:“妈,我进林中巡视一遭。”老妪一听,拿来一条毛线针成的厚围巾,搭在他的脖颈里,道:“天冷围上。仔细瞧瞧,林中有没有坏人。”男孩嘿嘿笑了两声:“妈,我知道了,您放心。”上官嫦眼望男孩换了一双牦牛皮高凹靴,束紧腰带,推门走出。老妪望见上官嫦看着,笑道:“他是我儿子,上大学,每回从学校回来就帮我们看护林子。”上官嫦饶有兴趣,笑问:“请问,他叫什么名字?”老妪往灶洞里添柴,酣酣一笑,回道:“范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