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赎(313)
“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
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
无那无那,好个凄惶的我!”
当我绣好绣绷上的字以后,揉了揉泛酸的腰肢,蓦然想起一个人——斜阳谷的老渔夫。现在大年已过,真不知道他的境况如何?思来想去,我决定探望我的救命恩人。
经过一番精心准备,我将高档名烟、名酒统统塞入一个褡裢里。穿上马靴,手执缰鞭,从马厩里牵出了红色骏马。但我还未骑在马背上,身后传来上官黎唤我的声音。上官黎走近我,目光充满疑惑,闪射着不解和责备朝我身上巡睃。只见我身着白色素衣素裳,袖口一圈黑襟边,耳边各卡着一个玳瑁梳子,手执一根青丝雪鞭,有点侠女的风范。上官黎微带冷漠的口吻问:“派头不错,你要出门?”我想了想,吞吞吐吐地对他说:“我想去……看望我的……我的救命恩人。”上官黎埋怨地说:“为什么不和家里人打个招呼?总是独自出门,会很危险。”我尽力回避着他咄咄逼人的气势,不敢与他的目光接触。好半天,我从惊恐和不安之中喘过气,望着淡淡地说:“新年已过,人渐消钝。我想缓解一下疲惫,只消两个时辰,我肯定返回来。”上官黎道:“妈知道吗?”我低着声音道:“还不知道。”上官黎一蹙眉,显得无可耐何,只强压心中不悦,一只手揣入裤兜中,气哼哼地注视。我背过身稳妥地置放好褡裢,我能感觉到上官黎咄咄逼人的目光在向我打量。我说:“黎哥,你不想让我去吗?”上官黎一听,急走两步,抓住我手中的缰绳,微声责斥:“上回在斜阳谷险起丢了性命,怎么你又忘了?那里是荒榛野地,万一遇上麻烦怎么办?”一语未了,上官仁驾车从庄外驶回,看见我们俩儿站在马厩旁,将车开来探出头,说:“快来,把这些贺礼拿下车,明天我带你们去朋友家。”我一听,同上官黎走上前,从车厢里拎出了烟酒。上官黎关切地问:“爸,明天去哪儿?”上官仁没有回答,看见马背上驼着褡裢,笑道:“怎么你们要出门?”上官黎刚要答话,我的脸讪然一红,答道:“爸,我想看看我的救命恩人,行吗?”上官仁听后微加思虑,笑道:“那好啊,人家总归救了你的命,只带这些礼物嘛,可别轻薄了。”我回道:“爸,是烟和酒,已经丰厚了。”“那你早点回来,路上一定要小心。”上官仁思量地说,叹气商榷:“要不然让黎儿陪你去吧?”身旁的上官黎听见父亲这么说,急忙摆手:“不,我今天约好朋友,他们要来山庄与我喝酒。”上官仁斥声说:“又喝酒?难道不能消停一下。”接着,抚慰了我几句,将车开进了库房。上官黎冷冷地望我一眼。我手牵缰绳,抚着马匹的浓密鬣毛,心里嗒然若失,却不愿向他开口。一直等他离开,我怏怏不乐地牵马离开了山庄。刚出山庄几步,迎面走来一群女工。只见秦嗣嗣和姒丹翚走在前面,身后随着几个年纪稍轻的女孩。秦嗣嗣一袭长及膝盖的白貂色风衣,脚上穿着黑色至小腿腹的筒靴,高挑的个儿,长长的秀发,娥眉婉转一点颦,樱桃小口含果露,目凝神媚,娇嗔地问:“淑茵姐,你是要去哪儿?”我定定地望着,思绪杂乱,回道:“去郊外看个朋友。”秦嗣嗣走近,年纪稍轻的女工们也走上前,簇拥在我周围。有人问:“姐会骑马吗?”我淡然蹙眉笑着,有点殊怅:“我在承德老家常常骑马。”有人又问:“姐的家在承德,那可是个好地方——‘避暑胜地’哩。”我笑着,骄傲地说:“是的。世人睹目的《避暑山庄》便是。”我们一番寒暄之后,我牵马离开。
我骑在马背上,走在一条并不熟悉的路上,一道彩虹如勾悬于斜阳谷深处。萧条满目冬寒,一只孤雁在山谷上像鹫一样徘徊。天空澄蓝,一碧如洗,金色的阳光闪耀似碎雪,将我的双眸照射得微微刺痛。大片雪地上,能看见套骡车的铁轮碾过的车辙印,还有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足迹。我顺着印迹走入了斜阳谷。
山谷顶端白雪皑皑,道路两旁长满落光叶子的榛木和灌木,有白突突的大青石半掩在土坡中。我正哼歌走着,瞬间,耳畔传来一阵响遏行云的号角声。我勒紧缰绳趱马向前,扭头凝目,一群猎人模样的山民身穿裘袄,头扎红缨,手上拿着枪箭,正在奋力追赶一只浑身血红的狐狸。惊慌无路可逃之余,红狐躲在距离我咫尺之距的大青石后。猎人们纷涌而来,一字排开,向大青石畔左右寻视。
一个猎人手执□□,拿着一架望远镜朝四周查看,旦见:数里荒郊没荆棘,万株榛木枝桠虬。小径沓沓无人迹,怪木石棱幽梭梭。猎人笑道:“鹩哥,红狐就在附近,它跑不了。我们人多,一定能逮住。”有人附和:“奇怪了,它跑到这儿不见了,躲在哪里了?”数十个猎人匝堆,看见我骑在马背上,静静向他们望,踏步走过来,拍着马臀笑道:“哟,好壮实的马。姑娘,看见一只红狐了吗?它从前面跑来了。”我还没有回过神,一时怔忡,猛然,一个猎人尖着嗓子大叫:“它在哪儿,我看见了。快,围住它。”话音一落,数个猎人朝指的方向一瞧,果然,一只血红的狐尾露在青石外面。我望着他们将红狐围拢,手执刀枪,像鬼子进村,踮着脚尖逐步靠近。谁知,恰在此时,骏马一声嘶鸣,惊动了悄悄匍匐的红狐。那红狐倏然一跃,从青石后如一道影子窜了出来。“它跑出来了,大家快瞧——”众位猎人惊呼熙攘,有的一跺脚,恼恨地说:“干脆一枪崩了它,太恼人了。”其余人纷纷摇头:“不行,最珍贵的是它的皮毛,万一搞坏了就不值钱了。再说,我们要抓活的,用它的血祭祀神灵。”倏忽,骏马带着我沿崎岖的山路慢自奔跑,跑出数米,发现身后红狐跟着跑。众猎人一看,红狐随着骏马跑,全都睁大了眼。追了数步,红狐再次闪入榛木丛,他们便停歇下来,伫立雪地上发牢骚。一个唤作鹩哥的猎人跑近,拦在我的骏马前,气急败坏地质问:“为什么不管好你的马?现在你惊跑了红狐,怎么陪偿我们?”我一听,感到纳闷,猎狐与一个过客有何瓜葛?我凭白受冤未予搭理,一声不吱。一个猎人随后叉腰吼道:“姑娘快下来,解释一下。”我忿恨不已,从马背上跳下。猎人问:“说,为什么放走它?”我不知如何回答,只道:“我……管我的事么?”身旁的人问鹩哥:“鹩哥,这位姑娘不像斜阳谷的人,问问她上哪儿?”鹩哥打量着,目光在我的身上不停地睃视,最后落在马背上沉甸甸的褡裢上。我狐疑地向他望,眼泪已在眼眶中团团打转。我说:“你们想怎样,光天白日打劫我?”鹩哥似乎发现了我眼眶中有一汪眼泪,失声纵笑。那笑声是灿烂的、无邪的、纯洁的,以至于我被他的笑声弄懵了。不仅是我,所有猎人也发懵了。只听鹩哥笑道:“哈哈,你真当遇上了半路打劫的匪徒了吗?难道我们像坏人吗?我鹩哥只是和你逗趣哩。”说完,众人齐声大笑。一时之间,我觉得十分难堪,我的目光直射地望着他们,大喝一声“驾!”,牵着我的马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