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赎(167)
一日,喻宥凡来看我。我坐在梦蕉园绣《梅坞茶景》。喻宥凡温存道:“这几日身体怎么样?上官家怎么说?”我一听,脸庞一片通红,我怕他戳穿我心里最胆怯之事,但,还是被点破了。我明白一直以来,他对我的关心不逊于上官黎。他朴实、厚道,像大哥一样默默无闻地关注我的生活、我的饮食起居。而至于我在上官家所处的地位,他亦心知肚明。我为上官黎怀过孩子,仅管老天刁难作崇,让我白白欢喜一场,但不容置疑的是,我为上官黎的付出,是别人无法取代的。窗外,飘着一星半点的小雨,一阵轻岚似雾如云,飘荡山庄四周。喻宥凡道:“你不愿告诉我,我就不问了,反正上官家不能薄待你。我来看你,目的是想带你去镇上。”我嗔讶地问:“到镇上干嘛?”喻宥凡笑道:“带你去吃饺子呀。‘犒劳’你的功劳?”我穿梭针线,觉得他的话语夹杂嘲讽之味,“是吗?”我停下手里活,“犒劳我什么?生来就是贫贱的命。”我哼了一声,眼泪从脸面上悄悄滚落。喻宥凡一望我神伤心寒,于是攥紧拳头,狠狠捶在墙上,道:“那小子太不仁义,如果他对你呵护关心,也许你就——”我道:“不要怪他,他是无辜的,本来此事就荒唐,本来就是个笑话。这一切后果只能由我承担。”我揉着双眸,感觉无精打采。喻宥凡道:“好吧,你的事我不参予。现在收拾好,我带你走。”我只觉索然无味,失落伴着伤感,最终顺从地答应。
喻宥凡步出屋外,一个人伫步蜡梅丛里。我拿着鸾篦轻缓地一梳一梳,将头发攒束脑后,再找出一件短袖,换了一条茜草色灯笼裤。我攥着五十块钱走出屋,看见喻宥凡双手插进裤兜里,用目光探视蜡梅。喻宥凡问:“你收拾好了?”喻宥凡望着我,只见我面若桃花,目如点漆,白脸衬水瞳。我有些迟疑不决,说:“好了。单单我们俩个?”喻宥凡脸上带笑,道:“那还有谁?你总不会想让天下人都知晓吧。”
我紧紧随着他,一路上,我少言寡语。而他是出其的话多。小雨斜飞飘落,我给他撑着油壁伞,心神恍惚。只听喻宥凡道:“山庄最近来了两个尕娃子,将满十五岁,甭看人小,古灵精怪,招人喜欢不说,还会引逗笑话。”我怅怅地笑道:“纺织厂换了一茬又一茬的工人,那些老渣子的工人会欺负人吗?”喻宥凡摇头道:“那要看啥人了,但凡有良心的,不会欺负弱者。但凡有心眼的,也不会被欺负。”还未走上芙蓉镇,风雨愈加大了,狂风吹袭,使人步履蹒跚。我用手挽住喻宥凡的臂弯,奋力往前走。
第五十四章 黄淑茵命薄缘悭
香墅岭外的莫愁湖在傍晚景色霁丽,湖边植满茂盛的菰草、红蓼、芦荻与菖蒲,迎风萧萧,几只白鹤、水禽嬉戏其间。夜风徐徐吹过,有清淡的凉意。这一日逢上有薄雾,莫愁湖仿佛披着一层轻烟云纱,愈加庄重和神秘。
喻宥凡一连多日心绪难平,总有一抹靡靡愤恨之感徘徊心间,整日魂不舍守叹声连连。王瑞贺当然看出三分情状,虽不知如何启口,却料定必有它由。晚间,雨丝罢住,王瑞贺不知从哪提来两瓶烈酒,一只烧鸭,半斤猪肘,开导竹茅楼里的喻宥凡:“宥凡哥,有啥心事让你像丢了魂儿,走,兄弟带你找个地方消遣一下。”喻宥凡坐在床沿上,一手拿针线缝祙子,信口问:“你想带我上哪儿?”王瑞贺便把买来的酒、烧鸭和猪肘在他眼前一晃,炫耀道:“瞧,都在这儿,你就听我的,咱们上外面莫愁湖畔小坐一会儿,如何?”喻宥凡思量半天,道:“单咱俩人,行吗?”王瑞贺道:“有啥不行啊,那湖畔坐满年轻人,全在消遣快乐哩。”喻宥凡将缝好的一只祙子套入脚面上,想了想,笑道:“行,我跟你去,反正坐着无聊。”他笑着,用手系好鞋带。
两人提着酒食刚走出竹茅楼,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喂,喻哥、王哥,你们上哪儿?”暗暗夜色里,两人一望,是素日里不常往来的韫欢。王瑞贺盯着他瞧,狐疑地问:“这阵子了,你来竹茅楼做啥?”韫欢一挠头发,诡谲地笑道:“我准备回家哩,方才和工友聊天,怎么你们带着酒食上哪快活?”王瑞贺毫不遮掩,告诉他:“我们上湖畔吃酒食。”韫欢听了眼眸一亮,突然来了兴趣。“那好嘛,闲庭信步,月下赏景,别有一番趣味。不防你们把我韫欢也带上,咱们同往湖畔。”王瑞贺微有迟疑,想把他推脱了,但听喻宥凡笑道:“想走就走甭,人多倒也热闹。”韫欢笑道:“那好极了。”三人走出香墅岭后,在莫愁湖畔寻见一处由青石垒堆的坐垫地。王瑞贺搁下酒食,马上搭韫欢一道,四处搜寻枯柴干草,在围坐地就近燃起一堆火焰。“王哥,湖畔阴森沁冷的,幸有一堆火焰,否则根本坐不住人。”“嗯,你再寻一些干柴来,咱们能多坐一会儿。”王瑞贺对韫欢笑道。一切准备妥当,三人便坐于湖畔。“嗤”的一声,韫欢为两人各点上一支烟,笑道:“今日与两哥哥坐在一处,真是甚感荣幸。”一旁,喻宥凡心事忡忡地望着湖畔上茂盛的菰草、红蓼、芦荻与菖蒲,眼前萦绕着我煞白怆然的神情。“宥凡哥,在想什么哩?”王瑞贺没答睬韫欢,只望着出神的喻宥凡问。“我在欣赏菰草、红蓼、芦荻与菖蒲,和湖上的鸟儿,”喻宥凡回眸望见湖畔上一只似鸳鸯、似野鹅的鸟儿在悠然戏水。“那是鸊鷉。来吃肘子肉。”韫欢说着,毫不客气,扯下一块肥腻的肉肘,塞进嘴里。王瑞贺拿起酒瓶,一人倒一杯:“宥凡哥,来喝杯酒,喝一点舒暖哩。”他递上一杯酒。喻宥凡接住酒呷了一口,顿时一股浓烈的酒腥味呛鼻入胃,道:“真辣!哦,真辣!”“要的就是酒的辣性,”王瑞贺瞄了一眼,喜道:“我知道哥有心事,特意弄些好酒、好肉,咱哥俩坐在湖畔,一面赏景,一面闲聊,不是很好吗?”韫欢斜看二人,揖过酒礼,一仰脖喝个精光。喻宥凡将酒喝干,抿了抿嘴,啧叹说:“好酒解愁,滋味甘醇。”说着,吸烟扑扑地吐了几口。韫欢坐近火堆旁,找见一根长棍拨挑火苗。王瑞贺笑道:“甭说,湖畔没堆火就凉人哩。”王瑞贺再次给他二人斟了一杯酒。三人借着一堆蓝色火焰照出的亮,和一片清皎月光,擎起酒杯一杯接一杯豪饮畅谈。喻宥凡满腹愁云,目光在湖光月影间穿梭寻掠。此时,喻宥凡的双耳根本听不进韫欢那些英雄气短的话,一门心思只为我由衷后怕。一年多来,我和他像兄妹一样鹩鲽情深,形影相随,山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喻宥凡明白自己是个粗鲁之人,丝毫不会体贴人、抚慰人。为此,我早已暗示过。如若不是王润叶的出现,如若不是造化弄人,也许,我们成就连理、比翼双飞也未尝不可。但一切皆为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