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兄妹(110)
周岺抬起头,看到一个不太年轻的中年男人。
不苟言笑,金鱼眼,头发不太多。
这是周岺对他的第一印象。
将一些开学和军训事宜讲明后,王老师便叫学生安静地自习了。
周岺坐在座位上发了一会呆,最终将语文课本放了回去,拿出了数学课本开始预习。
如果将每一段回忆都单独抽出来看的话,高中三年对于周岺而言就好像被雨水浸泡过的泛黄的纸张,它单调、乏味、没有新意,永远透着一股子霉味,永远死气沉沉。不同于这之前的记忆那般鲜活,夏天的喧嚣和燥热将会和头顶的吊扇与桌角的卷子相联,冬天的静默和寒冷将会和氤氲的玻璃窗和温热的暖气相联,四季不很分明,不热烈,也不斑斓,它永远湿冷,永远萧条,永远伴随着潮湿的雨,就连缝隙里挤出的甜蜜,都带着悲凉的影子。
可这也是她真正成长的一段时光。
像是一颗糖,裹着苦涩的包衣,却幸运地用酒心注满了心。
只是那时她并没有看清,那酒心终究只是令她一人醉倒罢了,甚至酒味回甘后,也只剩下苦和涩。
高中生活就这样开始了,独自的,一个人的。在这段日子,她苦守着唯一的希望,然后又被人亲手将这希望捏碎了。
而那个人,偏偏是给她希望的人。
那个时候她发现,所谓希望,不过是一盏藏着灰的灯罢了。
第44章
此时,在这样一个冬夜,周岺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两个人头顶凝结的空气。
沉默。较劲。
她不懂。她发觉这么多年没有见面,自己越来越看不清他了。从前他们之间隔着几千米的距离,她只能通过电话另一端他说话的嗓音去判断他的情绪,他的状态。一开始是嗓音,后来是声调,再后来是话语之间的停顿,甚至就连呼吸的频率她也默默数过。
一二三。
当他思考的时候,或者被她问住的时候,往往会停顿三秒。正常的频率是两秒。如果是一秒,他的音调往往也是向上的,甚至语速也会比平时快上几分。
表示他心情不错。
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已经将他的情绪摸得透彻。
可脆薄的气流又能传递什么呢?
情绪只会告诉你他今天很沮丧,或者很疲惫,却不会告诉你他为什么沮丧,他今天经历了什么,遇见了什么事。
只要他不说,她还是不知道。
就是这样,他将她瞒得严严实实,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暖的姿态护着她。
物理课上是怎么说的来着?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他的那双手,保护她,也将她彻底推开。她在那双手下睡了太久,有一天终于睁开了眼,却发现自己只是睡在那双手的影子里,根本触不到他的一根手指。
那距离多遥远。遥远到,她一眼望过去,只剩下一片白茫茫。
周岺抬起手背擦了擦眼泪。
这个时候她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行为是否会使得他眼里的自己显得拙劣了。真的走到了这一步,当这份东躲西藏的心事再次被人打开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一切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反正她在他面前总是拙劣的。
反正她总是被俯视的。
她一点也不在乎。她此行的目的就是告别。
“那你想做什么呢?”
这话带着潮气,裹着热气从她的喉间冒了出来,在空气里蒸腾,在眼睛里流淌。
她问他想做什么,语气是柔软的,声音是纤细的。不是质问,也不是愤怒,一切都是淡淡的,轻飘飘的。
周岢当然不会听不出来。他听懂了她的意思。
你想做什么呢?你还能做什么呢?
这句话背后的僵局,是连同他也不能破解的。
也许能破,可主动权绝不在他。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她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其实他刚睡下。在她还未出声之时,在他发出了第一个音节之后,在沉默进行到一半时,他心里有个声音已经开始上浮。他睡前咽下的药片,变成了她的名字,一点点飘起来,一点点变得肿胀,不上不下地卡在了他的喉咙里。
那个名字被他顺利地说了出来,自然得好像被整日挂在嘴边反复叨念,熟稔得好像上一次念起就在睡前。他设想之中的生涩并没有出现,曾以为那个名字会是一块挂满毛刺的木头,真正开口的时候才发现这块木头上的毛刺,早已在日复一日中被木匠用手指磨平仔细雕琢了。
圆润而整齐。光滑又平整。
她的沉默让他的猜想得到印证。她冷言冷语,平静克制,他便顺着;她疏离淡漠,简短果决,他也受着。他眼里的她还是那个不声不响闹脾气的倔小孩,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即使不能将她挽回,也能让两人的处境缓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