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望天明(35)
“你既然不舒服,下午就休息一下,别工作了。”
郁植初也没再婉拒,刚坐上车,就看见蒲焰腾从里面走出来,穿着一身迷彩服,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周围的众人界限分明地隔绝开来。
就这样隔着十来米的距离,郁植初坐在副驾驶上看着他。
雨下的大,几乎要漫漶了他的容颜,紧接着又从他身后跑出来一个人,是程羽蝶。
她将手里的雨伞撑开打在两人头顶,估计是嫌蒲焰腾太高了,抬起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蒲焰腾咧着嘴笑起来,依旧是一副不知轻重的轻佻神气,顺手接过了雨伞。
这无比熟悉的场景令郁植初看得轻笑起来,可笑着笑着又不免有些感到心酸。
蒙桑见她看得专注,眼神顺着她的视线溜过去,笑了笑说:“那不是小班长?”
“真好,年轻真好啊……”郁植初显得有点郁郁寡欢,低声含糊了一句,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蒙桑接着说:“看样子他好像今天出院啊,要不要送他们一程?”
郁植初收回视线,平淡无波地开口:“有人特地来接他,你还怕他们没车?走吧。”
车里流淌着萨克斯吹奏出的轻音乐,蒙桑跟着节奏轻声用手指敲了敲方向盘,随后将车停在了十字路口的前面,等待向左转的绿灯。
整个路面堵得如同一个巨大的停车场,只有无数低沉的马达轰鸣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混杂着肮脏的尾气,连同整座城市都仿佛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之中。
车内倒是安静舒适,郁植初坐得有点无聊了。自从被绑架后,她夜里常常都睡不好,而白天还要高度警戒的工作,这一放松下来,脑子在不知不觉间乱成了一团浆糊,差点睡过去。
“其实我很想知道,你没想过跟总部申请将你调回你们z国吗?”
蒙桑一句话彻底将她从混沌中惊醒过来。
她睁了睁迷蒙的眼睛问道:“什么?”
“这世上大多数都只知道军人会受到应激创伤,却不知道战地记者也会有后遗症,战场上的死亡所带来的撼动不可逆转。战地记者只要看过一次夜骐,便永远能看见。”
他说的绕口,但郁植初听得懂。
一旦被架上生死场的高台,所有的压力都得由自己的身体来消解,尤其是女孩子当战地记者,会被别人当成软柿子,谁都能轻而易举捏自己几下,情绪总反馈给激素。郁植初也曾在无聊时和同事消解了几句,“工作的是镜头,痛苦的却是肉身,气往下走卵巢囊肿,气往上升乳腺增生”,在她们这行里体现得尤其明显,更别提还有各种心理障碍。
郁植初看着前车窗的雨刮器来回摇摆,若有所思:“在A国再怎么难受,但瞪人头还是第一次,被绑架也是第一次。”
“我也是。”蒙桑朝她笑起来,“不过A国的局况的确比这里好一点,要真正细算起来,那边才是更适合你打江山的地方,可你为什么要选择留在东国呢?”
“一个人摇摇晃晃,也没什么不好。”郁植初只是这样回答着。
她抬手下意识的隔着外套里面的T恤摸了摸项链,像护身符一样紧紧捏着它,尖锐的触角仿佛有股魔力,令她的心一瞬间安静下来,耳边又仿佛响起当年那少年在她耳旁悄声低吟的声音。
物是人非。
人活着颇有几分滑稽吊诡,一辈子真正能够肩负的责任其实很有限,日常生活中所能做的有限,所能说的有限,所能爱的有限,所能恨的有限。
而她注定没有办法拥有这些,所以只好钻到另一个完全相反的世界里去。
郁植初侧头看向窗户外,大雨未有丝毫停歇之意,不断从玻璃窗上缓缓落下,徒留下一连串细长的痕迹。她伸出指尖将车窗上的水汽拂去,路面淌着浑浊的泥汤,从远方传来沉重的撞击声,在寂静的雨声中听起来格外刺耳。
有一个乞丐穿梭在旁边的车流中,不时的敲一敲车窗,晃一晃手里的碗,那动作说不出是熟练还是机械,偶尔能得到一点施舍的零钱,但大多时候,都被人指着鼻子唾骂,他也不气馁,仍旧一辆车一辆车的敲过去。
“蒙桑,你会不会觉得,我们做所的一切,都配不上他们所受的苦难?”
她并不是典型的好战地记者,凉薄,别有居心,还满腹算计。
红灯已变成绿灯,蒙桑一脚踩下油门,不急不忙的回答她的话:“会,但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不是吗?”
战争将危机和伤疤深深地烙印在东国人的心头,生死如旋转门,黎明一眼望去是看不到尽头的期望,而他们手中的相机和笔,是揭露战争,呼吁和平的唯一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