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赵皑的声音。蒖蒖愣怔着立于原地不敢入内,被动地听阁子中人继续议论。
一中年男士随后道:“大王所言自然有理,只是修筑圩田相当耗费人力财力,每修圩堤一里,至少需费钱百多缗,粮十几石,用工六千余个,目前州府钱粮不够呀。”
赵皑又对他道:“这事我想过,李长史看看这样可好:每年宁国府应缴的赋税暂留一部分,先不交予户部,我会奏请官家,将这部分税钱用于修筑圩堤,如此,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官家必然会答应。”
这李长史必定就是预订宴席的李瑭了。蒖蒖常接待城中贵客,也听人说起过府衙之事。长史李瑭与司马丁希尧名为判宁国府魏王赵皑的幕僚佐官,实际却分管宁国府钱谷与讼牒,常常自行作主,等于将实权掌握在手里,令赵皑这一太守做得有名无实。
赵皑语音刚落,李瑭尚未回答,另一人先就否决了:“万万不可。朝廷评估各州府政绩,主要看的不就是赋税么!知府们都恨不得多征税,向朝廷多交羡余,岂有扣赋税修圩田之理。修圩田花费甚多,见效又慢,一年半载修不好。大王要让官家速见大王功绩,不如多征税来得便捷。”
李瑭忙附和说:“丁司马所言甚是。”又劝赵皑道,“国朝皇子都是安享清福的天潢贵胄,官家虽说让大王纡尊降贵判宁国府,但那也必然是体恤大王长年居于宫中,难得游历山水,才借此让大王出来玩玩。大王只须将宁国府视为自己食邑,安心受民众供养即可,至于治理州府这种小事,就让我与丁司马为大王分忧吧。”
司马丁希尧亦笑道:“大王年轻,难得有机缘摆脱宫中管束,何必想那些琐事,不如走马寻芳,诗酒趁年华呀……对了,李长史定在这里宴请大王,便是听说这酒楼的女店主非比寻常,不但膳食做得好,人也生得极标致,大王一定得见见,若觉得好,我等帮大王说合说合,带她回去专门伺候大王。”
言罢,丁希尧与李瑭同时发出一阵猥琐笑声,而赵皑则沉默了,不再多言。
小鸥这时奉酒上来,见蒖蒖默默站着,便唤了声“娘子”,李瑭在内听见了,当即扬声道:“宋娘子在外面么?可否进来相见?”
蒖蒖取出丝巾蒙住眼睛以下的面容,低着头进去,故意说着新近学会的宁国府方言,向三人施礼道万福。
李瑭诧异地问她为何要蒙面,蒖蒖称身染风寒,怕把病气过给客人,所以不得不如此。李瑭挥手说不介意,要蒖蒖取下丝巾,蒖蒖连声咳嗽,依然婉拒,丁希尧看得火起,上前两步就要强行去拉蒖蒖丝巾,幸而赵皑出声喝止,道:“宋娘子既不愿意,就不要强人所难。”
丁李二人由此作罢。蒖蒖再次对赵皑敛衽为礼道谢,赵皑作揖还礼,随后默然打量她,也不再说什么。
三人宴后稍坐片刻,看了看周围风景便策马回城。见外间开始飘雪,蒖蒖也不想立即回小院,便开了锁住的卧室门,在小时候与母亲的房间里歇了歇,晚上待所有宾客与厨娘、使女、茶博士都走了,又翻开账簿,写下要使女明早准备的物事,一一处理完毕,才起身看看窗外天色,准备回小院。
此时雪霁风静,圆窗外,一痕凉月如眉,而澹澹月光下,一位骑黑马、披白色轻裘的青年男子正沿着河滨小路,踏雪而来。
他在湛乐楼门前驻马,扬手叩门。楼上的蒖蒖辨出他身形,踟蹰一下,最终还是提着灯笼下楼,轻轻开启了院门。
门外的男子抬首,风帽滑落,露出赵皑的眉目。许久不见,他风采一如往昔,只是略显消瘦。月光加重了轮廓的阴影,一路风霜染上眉峰,令他看起来目色深邃,五官比当年更显成熟与俊朗。
“蒖蒖,”他朝她微笑,“我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是你。”
“二哥,”她也尽力呈出平静笑意,如此称呼他,“托庄文太子之福,也许我可以这样唤你。”
他的笑容霎时凝滞,明白了她要他保持距离的意图。
“二哥”这称呼是他曾经建议她使用,而她并不采纳的。现在她终于肯如此唤他了,却不忘提醒他这是拜大哥所赐,她是以大哥家人的身份来这样称呼他。
他沉默一瞬,然后黯然道:“你还是接受了爹爹的安排,又或是为了报大哥之恩……”
“不是的。”她断然否定了他的臆测,直言道,“以身相许,是因为我爱他。”
“爱……”他重复着这个刺耳的字,问她,“像爱林泓那样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