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晴依旧喜欢读报纸,在冯家那几年只回娘家的时候才能看,新闻岂止变成了旧闻,简直都快成历史了。现在,方晴又可以随心所欲地看报纸了。
南市报摊不少,许是因为离着报馆近的缘故。听说南市广兴大街有不少报馆,方晴没去那边儿转过,只闲了便去附近报摊儿买份儿报纸。
刘大爷老花眼,方晴便把报纸上的人生百态讲给刘大爷听,爷儿俩时而忧国忧民,时而惊诧不已,时而捧腹喷饭……这让方晴时常想起自己的父亲。
方晴每隔一段时间就给家里写封信,贴上印花,走挺远的路,去邮局寄掉。当然信里也是春秋笔法只说好不说歹的,好在不是当面说话,不怕被问露底。若是让爹娘知道他们的闺女即将成为弃妇,还抛头露面出来摆摊儿……方晴都不敢想。
父亲也时常有信寄给方晴,间或随寄的还有母亲的针线。
暮春时候,方晴终于去拜访大姨,穿着白底儿绣迎春花的软缎旗袍,手里捧着个扇子匣,很像个出门做客的样子。
这件旗袍是方晴最贵的嫁妆衣裳了,在乡下没机会穿,这会儿穿出去见见光。
至于扇子匣里,则装着四把从南市程记扇庄定做的扇子。
程记很有些名气,据说徐世昌在京当大总统的时候还专门派人回天津买程记的扇子。方晴买的这几把,扇骨据说是湘妃竹和玉竹的,都是没雕刻没镶嵌的,饶是这样也花得方晴肉疼。
为着这样的旗袍,这样的扇子,方晴咬咬牙坐人力车。
坐上人力车,方晴慨叹自己真是英明——路真远啊,走过去势必灰头土脸。
看见前面车夫小褂上的汗渍,方晴心虚之余想起前两天两个学者名流在报纸上掐架,其中一个讽刺另外一个,“每天都说人权民生平等博爱,却恨不能如个厕都坐黄包车!”又俗气又生动,难为他怎么想出来的。
然而方晴却又觉得他批判得好像也不大对,何以坐黄包车就是不“平等博爱”呢?大家都不坐,拉车的岂不要饿死?
方晴恰恰觉得,不把拉黄包车的看低才算真平等。然而在“生而平等”已经写进法律的西方,也未见得就真的众生平等了。
大吴氏家在维多利亚道上。这是一条毗邻伦敦道的小街,与伦敦道上风格各异的洋房不同,维多利亚道上则是一模一样的白色二层小楼,小院都围着西洋款式铁栅栏,若不是有门牌号,院内植种的花草也不尽相同,怕是很容易走错的。
透过铁栅栏,方晴看到楼前的绿草坪和西洋雕像,却看不到人,不禁犯愁——没有门房,难道要直着嗓子喊大姨?万一找错地方呢?正踌躇间,身后有人问,“您找谁?”
方晴回头,大舒一口气,“文馥妹妹。”
表妹文馥长高不少,几与方晴平齐,苹果脸也变成了鸭蛋脸,穿件白衬衫和背带裙子,脚下踏一双浅口皮鞋,真是个美丽的少女。
文馥见到方晴颇为高兴,挽着方晴的手臂,一起走进家门。大狗却好像不大愿意回家,老想往外跑,“回家,回家,拉维,你都玩野了。”
“拉维?”
“就是生活。”文馥笑道。
方晴笑,“哈,这么哲学的名字。”看看那只皮毛油亮神情活泼的肥壮大狗,方晴觉得,生活得像狗,蛮好的——不知道这是不是表妹给狗命名的初衷。
“妈——妈——你看谁来了?”文馥进了厅门,踢掉鞋子,一边给狗解脖套,一边大声喊。
对这样的豪放做派,方晴只是微笑。又打量大姨家,果真豪阔,连帐幔都是不知什么绸子的,摆设是西洋样式的,像杂志画片。方晴看自己的布鞋踩在泛光的木地板上,不由得有些缩手缩脚。
不见大吴氏出来,文馥脸上的笑便敛起来。
方晴微挑眉。
文馥叹口气说,“你先坐一坐,我洗个手带你上去见她,晴姐姐。”
方晴跟文馥上二楼。
文馥推开顶头儿一间屋子的门,屋里光线有点暗,薄烟缭绕,有一股奇怪的香气,大吴氏穿着丝绸睡衣,半躺在榻上,正就着烟灯抽da烟。方晴再没想到竟然看到这一幕。
“是小晴啊,你先在外面坐会儿。文馥招待你姐姐。”大吴氏略抬抬手示意她们出去。
方晴和文馥沉默无言地下了楼。
文馥招呼女佣人上茶果,又强笑招待方晴,“如今天热了,晴姐姐吃点菠萝。”
“你不要客气。”
又沉默片刻,文馥才说,“她内心苦闷,又胃疼,被个黑心的招得抽上了这个,爸也不劝她,反而支持,说也不是抽不起,如今好些太太都好这个呢。”
“到底伤身体,这不是治病的正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