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逢千日醉+番外(50)
此刻徐寺丞正从地上拿起沾了血迹的《罗织经》,翻了翻,之后当着来俊臣的面,将书扔在了一边。
陈默嗤笑一声,吐出星点血沫,随即脸上一震,又挨了来俊臣一巴掌。对方气急败坏,却不能发作,只好阴恻恻道:“徐寺丞,此案已结,若汝在今日辰时不能翻案,来某就只好把这供状上呈御览了。”说罢便拂袖离去,铁门哐啷合上,石室中只剩下陈默和徐有功。
徐寺丞蹲下,认真盯着陈默的眼睛,低声问道:“方才问汝之事,我再问一次。汝是何时,将有毒的丹药放入金凤中的?”
不久之前,当徐有功进入囚室,劈头盖脸问这么一句时,陈默沉思许久,才回复说,是在大宴之前。
若是去提审沈太医,料想他也会如此回答。可怜清纯小白花沈太医还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在弘文馆混吃等死只会考明经科的书呆子。
而此刻,徐寺丞的眼睛直直瞪着他,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异动,又问了他一遍。
具体是在何时?
陈默回忆,当他进了私库之时,裴怀玉也在。而在薛怀义将那个有问题的丹药放进金凤中后,大宴之上,金凤口中只吐出了一枚丹药。
若是金凤腔中只剩下一枚,那么原来那枚很可能已被裴怀玉拿走。她与薛怀义先后来私库,一明一暗,相互配合,就是为了将丹药以假换真。
他若是答了是在夜宴时所放,以徐寺丞的经验,必能查出现场可疑之处,那时裴怀玉和薛怀义串通弑君的罪行就会被发现。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愿意承认她是个骗子,利用了他的摇摆不定,又亲手送他进了大狱。
陈默抬眼:“徐寺丞,吾确是在大宴之前,将沈太医所制的丹药换成了毒药。”
徐寺丞不言,站起来在脏兮兮的袖笼里左掏右掏,终于摸出一条旧手帕,小心展开,递到陈默鼻子下。
手帕里有细碎朱砂红的粉末,散发着一股奇怪的芳香。
“能闻出来吗?这个味道。”
陈默闻了闻,继而摇了摇头。
徐寺丞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又将手帕包了起来。“汝自是不认得。我家养的狸奴,平日最爱闻这种香草叶磨成的粉。在毒死御猫的那半个丹药上,也有这种香粉。”
他又蹲下来,继续看相似地盯着陈默:“可我手帕里的这香粉,却是从金凤喙右刮下来的。汝随沈太医制丹药也有些时,自是知道,这丹药放至金器中时,须有太医署、营缮监并司膳寺各出两人,一同察验丹药之后,才能入金器封藏。”
他脸快贴在了陈默脸上,直看进他眼睛里:“敢问崔学士,这丹药既是被如此郑而重之地放进金凤,又何以蹭到了凤喙,甚至磕掉了香粉?”
他低头看了看陈默血肉模糊的手,撕下来一条衣摆顺手给他包扎起来,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补了一句:“说来也巧,当夜巡职明堂时,到过私库的唯有鄂国公,而吾记得,鄂国公是左利手。”
薛怀义是左撇子,所以匆忙中放毒药丸时,会把香粉剐蹭到凤喙右侧。
陈默仍旧不发一言。此时只要松口供出薛怀义,他便可翻案。可这样一来,就坐实了裴怀玉与罪人合谋,到时若是女皇舍不得杀了她养了多年的面首,死的就是裴怀玉。
真难啊。他轻轻叹了口气,想起那夜在私库时,她用削尖的竹竿抵着他后背,色厉内荏地威胁他不要管她的事。
她握着竹竿的手发颤,不信别人,也不信自己。
陈默抬眼,带着歉意看向徐寺丞:“先前,吾在弘文馆,曾听闻人称徐寺丞为‘徐无杖’,最是慈悲正直,秉公执法。可惜,崔某确是犯了滔天大罪,无可申辩。”
如果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下线,也算是死得其所。陈默闭上眼,心里突然松快了许多。
徐寺丞站起身,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有些颓唐地呆坐到案几上,两人相对无言。
许久,徐寺丞才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陈默聊家常。
“崔学士可知,吾为何会成了‘徐无杖’?”
“初时,吾任蒲州司法参军,彼时蒲州流民甚多,牢狱充塞,案牍成山。吾不堪其苦,常有错判冤判。”
“有一日,吾外出下榻一驿馆,那掌柜见了我,马上便认了出来,叫出一家老小,要给我磕头道谢。我询问缘由,那掌柜说,他从小患有心疾,原先在蒲州时,因未缴足税赋,又穷得无物抵债,判领仗责十五下,只当是没命了。可当日恰是吾审理此案,查阅过卷宗后,心知判得过重,只罚了他延期补足,便放他归家。”
坐在案几上的徐有功胡子拉碴,衣袖上墨迹和油污混成一片,深青色官袍也被浆洗得发白,与方才人模人样的来俊臣相比,简直像个干杂活的小吏。因为常年熬夜,眼圈乌黑,唇边还常挂着一抹讥讽的笑,看着比陈默还欠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