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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记(14)

作者:维也纳的猫 阅读记录

但他为她的预感的焦虑未能掩盖住返乡的愉快,有点儿孩子气的忘乎所以。她坐在房间的角落里,锁着眉,脸上有沉沉的阴影,只是看着他来来回回忙着打点,一遍一遍,感谢主的眷顾和庇佑,和他蓬勃的热情相比,衬出他可笑的幼稚。并非她有心,只是她有这种悲剧式的能力,无声但强大,霸道地渗染进别人的情绪里。他觉得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胸口,停下手里的事,几度抬眼,撞上她欲言又止的隐忍神色,刚想劝她开口,她又假装无视地看向别处。他虽然隐隐觉得愧疚,但也无可奈何。

就这样熬到又一个黄昏。

他们从小雅房间的窗口看夕阳和鸟群,港口的方向传来逐渐清晰的喧闹声,帆的影如同大团铅色的云,平缓地沿着海平面滑过来。她攒住他的手,浑身颤抖。他明白她不是兴奋,而是极度的恐惧,但对此他没有丝毫的办法可以安抚她。为了缓解,他用命令的口吻催她下楼去。他说,预言即将完满,你不该在此犹豫不前。

“不,Giuseppe,”她低声说,同时抓紧他,眼里的恐慌越发显露,“预言成真的前一刻才是最危险的,现在我们就处在这个漩涡的边沿。我没有理由不害怕。”

他给她吻了十字架,说,你要坚信,主会拯救我们。而后拉着她出了门。

他们沿着旅店往港口方向的街道,一路上不安和亢奋的情绪越来越浓,难舍难分。三天前走过的同样的路,光景一成不变,他却觉得漫长而沉重,因为预言的神圣,变得庄重且异质,压得他透不过气。远远地就看到港口聚满了人,他也不免担忧。有了之前的种种,他不愿再向任何人透露他和小雅的关系,也懒得再装腔作势,更多恐吓的也不过是自己。但是眼下正是预言即将完满的时候,他不能耽搁,只能咬牙迎上去。那艘并不宏大瑰丽的船旧得不成形,却也专制得不容他挑剔,仅是孤注一掷。他的一筋一骨都在紧绷,而小雅贴在他的身侧,面色惨白,整个人都失了血色。他感觉得到她是几近崩溃,无奈时间却不允许他停下来想办法宽慰她。他只能握紧她的手,像是搀着一个被蒙住眼睛走钢索的人,借着肌肤上的一点余温去引导她。若她不愿自己直面,他也期望她可以相信他和他恪守的信仰。

稍走近一点他们才知道,阻塞在他们前面的是城里的穷困难民和借势暴动的强权组织,受当地政府的唆使,正赶上他们异邦人的返乡队伍登船掀起混乱,期望能趁此对一向势不两立的使馆挑明关系,从此由假意的臣服而彻底名正言顺地抗衡。即使有政府军队在现场维护秩序,也不过是装装样子,高声斥责,却也难抑一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使馆里本来大多数人都不主战,只求平平安安地返回故土,继续过安稳日子。又逢时局动荡,一场屠杀迫在眉睫,体面富贵自然都顾不上,只想尽早逃离这是非之地。慌乱里的狼狈丑陋,成了被仇恨强占了善意的暴民手中的把柄,欺诈弱势反而是种得逞的快意。他看到不少和他同样境况的意大利人徒劳地站在码头上,因为都无法靠近登船,只是咒骂悲叹或者祷告。他不由怜悯起他们来,理应走过去和他们呆在一起,求主安抚他们,赐他们福音,但他咬咬牙扭过去,眼泪被硬生生咽下去。他私下乞求他的兄弟姐妹能原谅他的背叛。

他弓起身子将小雅拢进他的长袍,手臂撑起,鸟翼似的,带着一种父性的威严和忘我拼死支出一个能安全容纳她的空间来。他们周身,满是因为嫉妒,贪婪,茫然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孔,饱受炼狱大火煎熬,衣衫被扯烂,形销如骨,眼眶深陷下去,面色死灰。肮脏,贫瘠,一种无处逢生的绝望,演化城可怕的饥渴,凡是周身能摄取的,无论他们能不能给予或者消化,只是不断所要。光阴,青春,荣华和繁盛,像童话里的女妖,因为强烈的据为己有而显得森然。他不禁一阵冷战,预言之外的部分他还没有准备好立刻面对,只有也缩紧自己,躲避的同时企图也能保护小雅。但他们的触角还是不断抚过她的身体,一点一点从他手里夺取她,吸食她。他终于忍不下去,低低咆哮一声,猛抽出他掩在袖子里的枪,如刹那间的一道电光,劈开人流。他举枪的胳膊颤抖着,簧片绞动的声音细小而尖利,直冲他的耳膜,扣住扳机的手指痉挛地抽搐着蠢蠢欲动。他冷眼看着人群骚动惊叫着给他们让出道路来,才重新带小雅起步,枪支不动声色地收回,才敢稍松一口气。

政府军队的官员上来盘问他们,没有想到S城还有这么强硬不畏恐吓的外国人。他亮出官印的证件和传教士的身份,故意强调有秘密口信带回地方教廷,决不能延误。他知道,这样一来即便不能让他们对他肃然起敬,也会引得他们对他肩负的那个子虚乌有的秘密教义好奇,至少也得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使他战战兢兢不成熟的谎言好继续生存下去。他们来回把玩了一遍他的证件,看不出破绽,加上他高大,面色因紧张而又显阴郁,他们知道他不便有意刁难,只得放行。他伸手向他们讨回许可,刚要接过来,军官却猛得把手抽回去。他们把目光落向了小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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