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记(13)
直到那夜在旅店里安顿下来后,她没有再对他说过一个字。
他无奈,用晚祷陪伴自己入眠。
第二日他独自去港口打听那艘船的下落。中午时分回到旅店里,通知小雅要等待时,她依旧一言不发。他开始有些沉不住气,草草用过午饭,就闭门祷告。直到黄昏时,小雅来敲他的门,给了他止血的药膏。她看着他敷上以后,说:“我想去港口走走。”
即便如此,她提出渴望时,声音依然谦卑地软。
他像是又被她拉回了那日,傍晚时仅仅是停留在那城的港口沉默地看风景的光阴,他们却如从盛大舞会上下来的人一样恋恋不舍,余韵盎然。只是眼下,S城的港口大得空落,一片荒芜。残阳血红地铺满他们身后,黑色的海鸟群凄厉地滑过去,平行地落向地平线的后面。小雅径自走在前面,轻巧地跃上悬挂着的废弃的粗大缆绳,坐在上面不经地晃动身体,一幅绝妙的事不关己的漠然。他还觉得踌躇,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场非要用暗示的别别扭扭的和解。但她却先了开口。她说:“Giuseppe,你从港口来到民国,又从这里回去,你是否会觉得这是一个轮回并且它即将圆满?”
“我妈妈相信轮回,且信得很深,从来都是用轮回向我解释预言。为此我也一直在想,我妈妈用她自己换来的到底是什么。我和你原本是各自完满的两个人,命运错得很开,没有我妈妈我们只是陌路人。但却因为她,我们有了某一点的相互触碰,而后越叠部分越多,直到这面积足够大。我妈妈所换来的,就是一把断开我们各自命运的剪,然后把我们有缺口的地方拧成一股往下织。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我们在一起。我终于看出来,在主的炼狱的预言里,我妈妈隐蔽地写了她自己的预言。”
他失神地看着她,说,我不能懂。
“你会的,总有一天你会的。”
小雅说:“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想要完成这个预言,因为它跟我妈妈的死有关联。”
她忽然抚面抽泣起来,瘦削的肩颈枯叶似的颤抖。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揽过她,尽量放温柔声音,在她耳边呢喃着安抚她的话。他说,诚心听主教诲,严格照此去做并时刻反省,主会知道你的祷告,而后垂怜于你。
她努力克制着才收敛起她的痉挛,抬眼看着他,眼泪依旧不住地往下落。她又抽噎着微笑一下,说:“告诉我主要你自我惩罚的理由。”
他沉重地说,私欲,贪婪,放纵和骄淫堕落。
她拧了眉,神色是难以置信又带些许天真。她说:“我看不出你的罪,任何一项都是。”
罪责只有自己看得到,还有主。
“因此他告诉你要用自我鞭打的方式去赎掉它们。”她叹,“这一路寻求乱世中的生机,本是我们忏悔的方法。困苦饥渴,难道还不足以让我们得到救赎,为什么又添这种强迫自己肉体疼痛的方式。若我们无法选择赎罪的方式,一味承受下去直到被压垮,都不可呻吟一声,又有多少人会信服这样的旨意?”
他说,那是你虔诚不足,为此无法忍受试炼,全心信主的人不会因为这一点苦难畏缩胆怯,他们是宽容的。
“宽容得忍气吞声是么,”她忽然一冷,声音都变得青涩,“Giuseppe,我敬佩你永远不动摇的信仰,但我不是,我只想早日完成这个预言,让我妈妈瞑目。我承认我是自私狭隘的,这大概就是主要惩罚我的原因。我不奢求他的恩赐,只求一切尽早结束。你要知道,若我难以承受,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完全空白无措,无所适从……”
那只有忍耐。为了你妈妈和她遵从的一切,也就是主的预言,忍到一切好转、重生,你所说的轮回重新开始。
话一出口,他就为自己的逼人语气后悔不已。他不是不再心悸她的老成和悲观,只是不知为什么头一回无畏而冲动地要去顶撞她,像孩子似的心态,非要看看一种错误的极端后果。小雅冷冷地看了他片刻,又垂下头去,刘海疲倦地在鼻梁上投下浓而乱的阴影,遮了她的半张脸。画上人的面庞下看过几世的心,他就是把呼吸心跳都一齐交给了她,也不知道下一秒她又会怎样来慑服他。良久他才听到她无奈又怜悯地轻笑一声,说:“但愿,Giuseppe,我可以看到那一天,和你。”
他一下子彻底不知道是该悲还是该喜。
第三日中午,他们终于听说那艘开往意大利的船沿着东海岸线行驶下来,傍晚时分在S城港口停靠。
小雅说:“Giuseppe,我有预感,我们不会这么轻易地就逃离的。这其中必还有一劫,我为此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