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将(211)
如今的官家已年至四十,是最容易被浇灭、也最容易被点燃的年纪,如果不是这一场外战,他或许再也不会思及所谓收复、所谓故土,他或许会心甘情愿地被失败和岁月浇成一撮灰烬,但这一次,命运给了他一把火。
一把烈火。
往前一步,就是多少年来、多少辈人梦而不得的燕云十六州。答应金国的邀约,就是灭宿敌、收失地、建伟业的千载难逢之机。
至于代价,就眼前而言,也不过是一位自小就没怎么爱过的女儿。
而他赵启晟缺战绩、缺功绩,缺太多的东西留于青史,却唯独不会缺一位女儿了。
座下,吴缙的汇报及至尾声,官家纷杂的思绪也寥寥而止,灯火煌然的大殿一瞬间遁入空寂,无一人敢提前打破这令帝王百思无解的僵局。
官家撩起眼皮,视线径直往一处投去:“褚晏褚怿,你二人怎么看?”
褚氏一族镇守西北三州,是大鄞对抗大辽中最精锐的一支部队,也是国朝里和大辽结怨最深的一大将门。
从这二人的意愿问起,官家想要的是什么答案,明眼人大致已清。
然而烨烨灯辉里,垂目而坐的青年所给的答案却是:“援辽,抗金。”
声如利剑出鞘,杀得一殿人措手不及。
吴缙等人瞠目视来,褚晏亦面沉如水,一铁拳差点就收不住,边上的贺渊父子一愣之后,全然不顾仪态放声冷笑起来。
贺平远径直嗤道:“褚悦卿,辽人杀你爷爷,杀你爹爹,杀得你褚家阴盛阳衰,门庭冷落,你今日居然还要援辽?”
枢密院同知院事何定堃握拳咳嗽一声,使着眼色,示意贺平远适可而止,然贺平远哪里还有暇领会,和同样嘲笑不迭的父亲对视一眼后,继续讽道:“听闻你今年尚了官家最疼爱,当然了,也是我们大鄞最美丽的帝姬嘉仪殿下,现在该不会是英雄难过美人关,陷在那温柔乡里爬不上来,所以就想把战事甩给我们贺家军,好继续待在京城里享清福罢?不过你尽管放心,就算是联金灭辽,也犯不着你这千尊万贵的驸马爷亲自上阵,北边有贺家军在,抗金也好,灭辽也罢,统统不成问题。”
贺平远放罢豪言,甚得其父贺渊之心,何定堃等人脸色则越发难看,就连官家也眉峰深攒,眸中流露怀疑之色来。
褚家大郎君的天纵将才,殿中众人有目共睹——十二岁披甲从戎,十五岁领兵破阵,区区十八就能屡立奇功,名震边陲……这样的少年猛将,别说是在京中将门,就是放眼整个大鄞,也再难找出第二个。
官家要想在军事上一雪前耻,重振雄威,靠的,就得是这样的将领。
但是……
官家思及关于褚怿在七夕那夜点彻潘楼街整街花灯,只为博容央一笑的种种传言,确认道:“悦卿,你当真是因不舍嘉仪而怯战?”
被点大名的褚怿依旧垂眉敛目,一双黑眸匿在暗影里,静静答:“自古,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罢了。”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震动,贺氏父子脸上的鄙薄之色简直要开成花来,饶是吴缙点破道:“驸马的意思是,相比联姻大辽,和凶悍的大金毗邻,其险更增数倍,是为‘立于危墙之下’罢?”
褚怿答:“是。”
官家面色稍霁,贺渊父子脸一僵后,不屑冷嗤。
何定堃道:“金军悍勇,连大辽的铁蹄军都奈何不得,的确不是个好相与的。”
吴缙则道:“更重要的是,完颜燊律野心勃勃,其志恐不止在大辽。”
贺渊听不下去,驳斥道:“诸位眼光倒是长远,撇着燃眉之急不去解决,尽捡着那些无关痛痒的祸事庸人自扰,合着宫外那两拨使臣不需要应对,咱这么坐山观虎斗,就真能独善其身,全然自保么?”
何定堃蹙眉道:“战况定局,关系大鄞日后边防,谈论大金,怎么能算是庸人自扰?”
贺渊哼道:“便是毗邻大金,凶险百倍,届时也有燕云十六州作为屏障,边境形势,哪还像现在这样易攻难守?再说大金灭辽,倾其所有,必伤元气,就算仍然对我大鄞虎视眈眈,不休整个十年八年,拿什么向我等言战?而十年八年之后,坐拥燕云的我等,又岂还会是今日这般动辄战败、任人宰割的境况?!”
何定堃张口结舌,官家则听得默默点头,如此,更把有反对见解想提的人压住,只是目目相觑,欲言而止。
“褚晏,你的意思呢?”官家最后问及褚晏。
褚晏何尝不知道官家的意图,打一开始从他叔侄问起,就是倾向于联金灭辽,收复失地,奈何褚怿那厮太混账,也不知是没眼力,还是故意搅局,惹得圣心不悦就算了,还偏要把援辽的理由讲得那样没头没尾的,平白给忠义侯府招来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