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孤舟寒江雪(2)
“灯在廊下。”
“廊下何处?”
“自然是廊下黑处。”
“施主已明。黑处方需点灯,明处要灯无用。施主自觉与灯相依,灯却不照施主,实则是施主心中有灯,无需他人照亮。”
“禅师错了。我其实并不是追逐灯。我真正追逐的,是光。
我无力发亮,才寄希望于那盏灯。
顾舟,我阿娘并不是在追随你,她是在追随自己心中的道。
阿娘或许一生都未曾意识到,她并不爱你,只是你的志向与她的志向一致,故而显得她一直在追随你。”
“施主怎知?”
“我年少离家时,阿娘并无阻拦。她说甚好,她说女子也能为天下计,也该为天下计。
只不过,礼法森严,爷娘在上,女子无门问道者众多。嘱咐我随心而行,无需牵挂。
世人皆说我像你,其实他们最是不知,我根本是像阿娘。”
顾青云言罢,起身出禅房。
走至门边时,听到延叶一句话:“十年同砚,九年夫妻,延叶岂会不知?青云施主,各有其志,各有其苦。”
青云只当是托词,大步离开。
门外立着一位沙弥,带她出寺。
今日这番话在她心中积压多年,终于说了出来,真是神清气爽。
不负责任的阿爷,不配做任何人的阿爷。
青云心情舒畅,脚步也轻快。她闻到院中飘来一阵幽香。
这香气好像自入寺以来她就时常闻到。
青云便问:“师父,这香气从何而来?”
“是延叶禅师养的花。”
“他倒清雅,还有心养花。他养了多久了?”
“小僧入寺晚,听师兄说过,约莫十三年了。”
青云心里突然怪怪的:“什么花啊?”
“香雪兰。”
☆、血
腊月二十九生产,这孩子来得真不客气。
比这时节更不客气的,是他一出生便杀了他阿娘。
失血过多,难产而亡。
常岩抱着莹儿的尸体,枯坐了不知多久,山风从屋外呼啸而过,他的眼泪都是凉的。
一个侍卫,一个婢女,命若悬丝。几经磨难才抓住机会逃出来,好不容易得了安宁。往后的日子,好像终于能看到一点光了。
可是这孩子的一声啼哭终结了一切。
亥时正刻,孩子吸入了人世的第一口气,莹儿吐出了命里的最后一口气。
他怀里的人一点点凉下去,常岩瞪大眼睛,却看不到光。
再也没有光了。
子夜时分,他在山上埋了莹儿。
回到竹屋拿剑,抱起哭闹不已的婴儿,他踏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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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就是除夕了,街市上热闹非凡。
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他把孩子放到了顾家门前。
一路劳顿,孩子早已哭至无力,昏睡过去。
没有犹豫,他转身就走。
天地茫茫,他在这世上,已无任何牵挂。
他最后一次看着烟火人间里往来喧闹的众人,向他本该安定隐逸的日子告别。
剃度后,法师给他起了法名。
“你就叫永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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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宣十三年,顾家在大年三十这天,捡到一个男婴。婴孩手腕上一条红色胎记,细细的,像是月老的红线,游走的思念。
没有人敢说,那胎记,最像一条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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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隆八年,顾舟去舒州探访友人。
友人携了酒在城外接他,二人穿街而过,进了家酒肆打算好好喝一场。
酒肆里布置简单又不失淡雅,墙边架上,摆着的花开得极好。花瓣白得娇嫩,花蕊处一段鹅黄。香气如月色,阵阵浮幽香。
顾舟惦记着阿雪最是爱摆弄花草,小二上菜时,便留心问了一句这花的名字。
香雪兰。
名中有雪,她一定喜欢。
他便寻来店家买了些种子,想着给阿雪带回去。
第二日,他和友人同游山谷寺。
偶遇一法师,一见如故。三人谈得兴起,顾舟斟茶时不小心烫到了手。法师关切地查看伤处,却看到了他手腕处的胎记。
永弘那一刻想,也许真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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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顾舟与友人借宿寺中。
三更,法师却来叩他的门。
“顾施主,你儿时住在庐州修业坊。你阿娘是叶五娘,阿爷顾九郎,家中经营一间烧饼铺子。对吧?”
“法师如何知道?”
“我如何知道?我怎会不知呢?当年,就是你,害死了我唯一的亲人!
你不该叫顾舟。
你不是顾家的人。
你该姓马,马逸渊的马,竹朝的马。你是当年废太子的遗腹子。他死时,都不知道你的存在。
你的生母是莹儿,一个东宫的司苑婢女。那时,我还是个侍卫。一次巡逻,我遇见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