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女帝不早朝(84)
“您从哪里学来?”沈雁顺着他的心意问下去。
“我年少时最受叔祖穆言宠爱,常在他膝下玩耍,叔祖跟凤凰台上那位‘月神’交情匪浅,故而便将他们的暗语教我。”公孙玉荣有些自得,“他们用的是守江古语,按九星十五宫的大盘调动位置,如今穆言叔祖已然谢世,出了凤凰台,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看懂他们的暗记。”
“……那么,这暗记上写的是什么?”
公孙玉荣突然凑近了他,沈雁按着桌角,努力让自己不要后退,直视他的眼睛。
“你那位小陛下,有人想要她的性命。”
秋罗十四。
这个古怪的名字不期然又在他脑海中浮现。
“我已致信梦山兄,要他加强防备,但凤凰台要杀的人从没有杀不了的,区别只是或早或晚。”
公孙玉荣拍拍他的肩膀,亲昵地道,“小公子,若真有了那一天,你到我府里来吧,跟我小妹作伴,好是不好?”
沈雁这一回不动声色地微笑起来,“我明白。”他说,“多谢家主为我们的事烦忧。凤凰台或许神通广大,可陛下也没那么不堪一击。”
公孙玉荣但笑,又问他,“天晚了,夜里发寒,我们进屋说话?”
开玩笑。既然对象不是那黑发红衣的少女,那他的贞操还是很要紧的。
沈雁轻巧地从他的掌控中退开,“我给您吹笛子,可好?”他微微一笑,如月中仙人。
此时离花火夜宴,还有五日;离梅氏与公孙氏樊江大变,还有十七日;离公孙氏兵出落木岭,四十二日;而离血涂、荒草、野坟相,整好三十年。
章四十四
这往后不过两天,府里进进出出的人开始多了起来。沈雁所居位在公孙氏这座别墅的东北角,算是最幽静的地方,但即便是他这里,来往的人也显见多了不少,窖藏的陈酿、成车的时令菜蔬、从南方来的稀奇果子,北方来的鲜活珍禽……源源不断地运进府里。
沈雁开始理解公孙玉荣的话了。
“人活着就是为了一辈子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这天下权柄又有什么用呢?”
公孙氏的家宅,不仅极贵,而且极奢。与沈雁看惯了的芙陵名士们截然不同——秦地以清淡朴素为风雅,哪怕是公子小姐们的屋子里,也都不置金珠宝贝,以古为贵,以古为尊,别的不说,但看连薛玉楼的嫡幼子薛信世,贵为王夫,在屋里的陈设也不过是自己的一幅画,一个檀香炉,仅此而已。
这远在守江楚庭一带的豪族并没沾染秦地旧贵族的习气,屋里、亭中、院里都是设色明艳:屋上铺着的是灌浆琉璃瓦,映上日月之光,彩色饱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罩窗是石蕊和樱桃红,宛如云外霞影,犹在夕照时分美不胜收;亭里园中遍植凤栖梧牡丹、水新点翠的月季、十重叠瓣美人醉等稀奇名贵的花朵,小湖边上漂着名贵的睡莲。满眼大红大紫,不拘拼色撞色信手拈来,又不觉俗艳,反而十分随意悠闲,使整个庭院都显出一种美人春困般的慵懒艳丽。
这些日子里各色剪花纸,云石彩屏送进府里四处摆设,给这位春困美人又添一层艳妆。沈雁一人在屋里,十分闲逸——雪江被公孙玥缠住了不得脱身,公孙玉荣和夫人又忙着筹备大宴,也没人来打扰他。
木芳这两天之前就回来了,他秉性最是爱玩爱笑爱热闹的,主人不加管束,他便也乐得清闲,每天都跟莫月,林松儿等一群年龄相仿的小侍卫到府内府外各处玩耍,买来各种各样的新鲜东西,美其名曰“孝敬主子玩的”,实际上沈雁倒不怎么着迷这些小玩物,都随手赏了给芳草、莫月他们,有些特别稀奇的,送给府里的小孩。
他绝口不提沈雁交给他的那一件任务,回来的时候只交给他一个不大点的小锦囊。
“陛下给您的。”他轻声道。
沈雁抽开系带的编金绳索,里面只有一张纸头,和一枚沉甸甸的玉佩。玉佩他不认识,是个凤穿牡丹的花纹,但显然极为昂贵,不是大富大贵之人,不能据有。沈雁只看了一眼,知道木芳已完成了他的任务。他心里颤动不止——因为自己的缘故,有一个什么人,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已经消失在这世上,死在街边的污水沟里,再也不能站起身来宴饮、欢笑。
这是头一遭,有人因为他的缘故丧命。这个人如有妻子,那他的妻子就再也没有丈夫;如有手足,他们便再也见不到兄弟;如有儿女,幼失怙恃,嗷巢而泣;如有父母,老来丧子,草木为悲。
沈雁觉得有些惭愧,一半是为这个人本身无辜丧命,另一半则是由于某种他自己都未想到的平静——尽力想象这陌生商人死时之情景,并未在他心中激起想象中那么大的波澜。他只知道自己的计划必须有条不紊地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