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顾君心桥(96)
……
她太久没有时间的观念。
千人千面行迹无踪的人太难分辨。妙手丹心悬壶济世的人离她好远。高台下坠的,她不敢发一言。她像一个过客,行走在山水之间,在田埂上俯身,用使不上力的手将五谷收捡。教坊两侧她逃离:两岸歌女,再没有人一嗔青荷垂,一笑山水倾。
她守在破败的战台起舞,一如当年红衣的舞者蹈着光阴扬袂。可是风声飒飒金铃破碎,她找不到当初的节拍。太学府宅里她恭敬行礼,问她要找的人。她要找的人,今日战河东,明日在旭江以南。她唱一曲边塞,风声与她相和,只有风声与她相和。
楚馆章台的水袖下垂,有人将香囊掷进她怀。是红衣,却不是红衣的人。她眼里的希冀,在来人靠近时化作绝望。她闭关写书,门上挂一串风铃。风铃摇晃,似是故人来。
装一场啊……有人踏雪而来。将柴扉轻叩,风铃都晃歪。
她踏雪而来。
平复我所有的等待。
……
又是一个雷雨天。
当年那个常年着一袭红衣,走路是舞张口是歌、敢对天雷指手画脚、把自己嫁了天下人的少女已然徐娘半老,收敛了一身锐气,穿着一身最是不喜的素净白裳安安静静地靠在山洞里,听外面雨声细密。
“你说的对。”四十七岁的青卿合上书,轻声对空无一人的山洞说,“我果然是一个没有勇气去死的人。哪怕当年挑了手筋,也不敢对生活绝望。”
“……是为了谁呢?”她朱唇微启,似是叹息,又似是想作诗。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二十七年。”
“游四方。”
“撰传世医书。”
“载不世医术。”
她掐下一颗草,轻喃:“有时候我也会幻想此书成风云动天下惊。”
“无人受饥寒之苦。”
“无人生离死别。”
“无人……”
她浅浅笑了一下:“我不编了。我所奢求的是声名。是一个和你并肩的权利。”这么说着,她仰头向身后墙壁一靠,望着帘外雨,静静出神。
……
四十岁的青卿盯着铜镜里的人。
憔悴而且丑陋的枯黄面容,眼角攀附了皱纹。耳后甚至有了白发,对于四十出头的人,的确是过早了。她对青卿笑了笑。
青卿后退一步,镜子咣地一声摔到地上碎成两半。
——她也曾明眸皓齿,螓首蛾眉,两颊生霞。红衣似火,倾倒十里人家。
也曾啊……
回不去的年少,回不去的光阴。岁月流逝得太快了,我还没做什么,怎么就日暮了呢?
山中无岁月,怪我不知年。踏着逐水道奔腾而来的人,漾舟江上勇斗兼天浪的人。一戟分兵有如断潮的人,观潮一语囊括天下的人。挽弓射落天上雁的人,在山野林间跳跃前行的人。路上遇见的老者,也曾是谁梦里的郎君;山前伐薪的卖炭翁,幼时也是父母的掌心珍宝。山荫道上,目不暇接——看不过来、真的是看不过来啊!
奋笔疾书到最后一刻的李三粟满心苦涩:写不完、写不完,这岁月太吝啬,这光阴不等人——这满腹经纶,要陪我这把老骨头去了!
血红色的残阳,中了箭一般从五彩湾上坠下去了。青卿仰头看天,眼里分明是日出。眼里是日出,身外怎么就日暮了呢?
……
三十九岁的青卿在写书。
无人照应的话,她可以一天不动手以外的全部,让自己被世间遗忘。
南国不死草。药效如何如何,外观如何如何。
她看着自己写下的文字。
——已经整理到这种传说中的草药了吗?
那岂不是快要完成了?
她咬着笔头回忆这种奇珍的外观味道,突然疯了一样去翻自己以前整理过的书籍。入手只摸到一片残缺。什么时候的她把它们撕掉了呢?
她想了半日,才缓缓在纸上写下——
未知。
……
三十八岁的青卿还在写书。
“呀。”某一天她突然说,“我比贞侯大人多活过了十载光阴。”
……
三十七岁。依然在写书。
恍惚间忆起,也曾有人评价她一甩袖就是浩瀚星河。
……
二十岁的青卿红衣似火,逼着人说:你不要甘于平庸。
四十七岁的青卿踏着落雨处步步蹦紧了脚背,身后长发一摇一摇,像一个最普通的旅人那般,无视了雨幕,在山林间穿行。
她仍是籍籍无名。
“隐姓埋名是为谁?君不见——”
“隐姓埋名不为谁。书成千载风云惊。”
……
当年洛芷柔站在桥的对面,青卿伸出双手。
在这一块山石距离很近,可其下湍急的水流似乎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