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顾君心桥(95)
当他倚在高座上思及那句“方寸之地沐银辉,徒有皎皎寒凉玉”,九五之尊的帝冕下,神情有一瞬悲哀,可他抬头时,又把那惊惧而起的他国使臣送上了刑台。
他国?他不需他国。内忧外患国之所昌,他便平外患,把自己化作最大的内忧。
仁武帝整宿的睡不着觉。一旦他闭眼,就是满目的血色。敌人的、同袍的、他自己的血色,纠缠连成一根根枷锁,连着那“三十年”的许诺,将他牢牢绑在皇城里。
他送走了很多人,提拔了很多人。最后世间熟稔的、不怕他的人,只剩下了俗世楼楼主洛芷柔一个。性命相托付的情谊下,她是唯一一个敢同他平交的人。
“爱卿,”这称呼对他来说有些别扭,“于俗世楼内部可有什么想法?”
他敢问,洛芷柔就敢答:“一栋玉做的十二角明楼。”
“……你倒是敢想。”天子一噎,“这是孤问的?”
于是红尘令主叹息一声:“克定祸乱,不忘初心。志在安民,不在守境。”
“孤迁都去洄步。”天子叩手,与她商议道,“何如?”
守四方换太平的人惊而抬头,毫不掩饰对这个消息的欢喜:“大善。”
……
洄步城劝人回步,也让人不悔。
作为边塞的洄步,风雪葬旧人;作为都城的洄步,让人流连忘返。很快地,洄步回归了。三面城门内来往的商队车骑从不间断,一车车的香料珍宝熏得鸡犬都忘了打鸣守门。粮仓永远蓄满了稻谷,这稻谷终于丰腴了耗子。布料用各种颜色晕染,衣裘用各种绵线裁剪。哪怕是下雪天,也不犯不着各家扫雪,而是官府统一撒盐。
春秋亭里,载录官学私塾万千;不殊台上,一轮红日当圆。俗世楼镇守边关,人人视为荣耀;天宝阁控银钱,账簿悬挂在前。新阳厅里,新制的未名农具正在试用,授礼堂外,礼节仪式一应俱全。青霄馆起落,是以无人埋没;荷锄斋束农,于是稻谷在田。束商业的盈客轩内,人流涌动目不暇接;行令榭里,异域的使节恭敬求学。当时廊外明月高照,龙骨一绕守着皇城。金线坊外异士奇人,行行业业有所发展。
亭台楼阁厅堂馆斋,轩榭廊桥坊,最终归于一个“桥”字。桥在君心,不在人间。
这分明是大治之世!
一片烟火里,暴君神色动容。他唤了句:“贞侯大人……”
唤一个人的官职,本该显得疏远。这四个字却在唇齿间转了几转,被他念得有几许缱绻。他一向擅长对语气的把握,致使这个字听起来如同叹息一般。
欢喜的人很多,不知有没有包括他在内。他独自坐着。一声声唤一个尘封了二十多年的名字,平平仄仄都咬得恰到好处。他困顿久了,放任思维跌跌撞撞流浪。意识刚踏入混沌的一脚,恐怕却使他如遭雷击:“侯爷!”
没有人回答。天子应该落泪,可他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便是起身甩袖向书房而去。
他一步一步地登上阶梯——他曾站在那里看过——高台向下望,是长达一公里的汉白玉阶梯;阶梯由高到低一层一层,其下是璀璨星空下的浩瀚山河;两旁百官分列,兵士整齐……
第五十六章 十三支君心难测 施教化锦书难托
“青霄有路,前农后富。阙台临江,江入新阳。戚城盈客,行令榭旁。廊坊伴湖,月照西墙。”民谣里的十三支,单列君心一座桥。
“跳过来。”
“啊?”
“我接住你。”
“好。”
“愣着干什么?过来啊。”洛芷柔两步迈过去,回头去唤她。
青卿突然沉默:若是她伸出一只手……
洛芷柔伸出一只手:“过来。不用怕的。”
就与梦境重合了。
——贞侯大人对我来说太遥远了
她更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而你在我眼前你在我身边
她笑着拒绝,快速走过,眼角余光见石桥上刻着:
君心如渊不可测。君心如沟一厘隔。
……
光阴回溯到仁朝七年。
“啊……”
白衣的女子从梦中惊醒,长发被汗水粘在前额上。她紧紧地抱着一床被子,双眼无神,自醒后就再不发出一丝声响。呆坐一会儿后,她复又躺下,怀里仍抱着那床棉被,好像无视外面的炎炎暑光。迷糊着打了两个滚,她长长的睫毛下终是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来,滴到枕头上。
“原来放不下的……从来都是我……只有我……”
青卿把自己埋得更深,清了清嗓子后发出一声还带着哭意的诉说:“哥。”
没有回答,只她一声叹息:
“二十七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