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顾君心桥(93)
这把戟在酒的错误里创造而生,又在酒的灼烧中塑形;它在酒里翻滚着不甘着,咆哮直至失控。惊火戟,这把曾荣光加身的神兵默许了用酒为自己落幕;再出来的是银铜虎符:不可控的刀刃、随性的君主、昏聩独断的帝王,一道精密繁复、无可复制又总被遗忘的底线……
重黎宣背靠假山,一如当年宫墙内的青苔斑驳。
——三计盛世四十载,半是司命半是才。
马氏天仙涉江后,不信人间鬼神来。
第五十四章 落得个人孤名负 惜不见海晏河清
顺昌九年。
三十多年的光景恍若一梦,这已经是很多人生命的全部。义文帝躺在枕上昏昏沉沉,恍若遇见了很多人,失去了很多人。五十四岁,他还不算老;他直起身,才有人敢上前——他从不在枕边留人。
太监一瞬的恐惧很好地取悦了他。他今日的状态极好,前所未有的好,仿佛还能再征战三十年。不知怎么地,他想起多年前一个红衣的美人;那姑娘在刑台上突然笑过,说的是:“废我一双手,休怪天与命。”
天与命?他从不信天命。
他的病还能治,他便心念一动想起了佳人。红颜大概已经枯萎,他又歇了心思:少了那个花名在外为他遮掩,移风易俗揽下不安的人,到底是不一样。
“公子啊……”恍然那人轻叹,下一句又是惯常的狡黠,“公子以为重黎宣这个人如何?”
风声鹤唳,他有意试探,便答:“心思深沉,深不可测。”
“哦?”那天她反问,“刀不好用?”
“好用。只是……”
“公子以为,重黎宣比之绵泽如何?”
他下意识一句“不及也”便被她抓住,“人才多孤傲。声名之盛莫过于倪相,心思之深者莫过于苟常。公子敢用倪相,李氏敢起苟常,小小一个重黎宣,难道还不敢用吗?”
若说这句话打消了他大半怀疑,那现在他的目盲就让他完完全全放下心了。古往今来,没有一个皇帝是有残缺,还是如此大的残缺的。何况那重黎宣并无通房没有子嗣,在后继上也无后顾之忧。只可惜了那双眼睛……
如果忽略义文帝此时的心安与唇上笑意,他的确是真心实意地可惜。
“可堪重用”的心思晃过,他才多了些时间去忽略那个被可以忽略的人。
“我本文朝臣,何作义朝人。”他已经权倾天下,可那个人就敢明明白白地跟他说。
他看着他那一袭白衣,忽地便笑了:这个人怎么还和当年一般天真?是你我将他护得太好了?他看向山河,青衫明眸好似同他对上;不存在的折扇,又在消磨他的火气了。那天他说了什么,记忆已经帮他毁灭。摔裂的竹简被清扫,碎落的月今日又满上,那个人也应该……
剧烈的灯火让他不愿再回想。他起身摆场灯火,他是营造灯火的人。可一阵狂风,一定要把灯火吹灭。他执着地点着灯,去对抗那愈加张狂的风……
……
当死了一般的刘府再一次推开门,刘舸便是一愣。
他闭府久了,来的不是想同他结交的人。晏秋和他断绝关系久了,他早已没有了亲人。当年那个指着最后一只归雁,对弟弟说“晏秋啊,你看最后一只雁,他一定是在积蓄着力量”的兄长化风,背负黑暗,高举那落在最后的归雁:盘旋而上几万里。
当敲门的人想拿出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多年来的遭遇,他对自己的名声了如指掌。名声扫地、图穷匕见的例子,足够让他警醒了。
一声“先生”好似回到了最初的最初。叫他“先生”的人在九泉之下嘲笑他。憎恶他的人太多了,这青年拿出的却是酬谢的礼物:“世人道您险恶狠毒,您却是当年唯一一个对我予以援助的人。”
他的记忆模糊,早不记得这么件事。只恍然触摸到了岁月,他退后一步:“不巧。某的确险恶狠毒。”
他关门靠在墙壁上:筹谋一生奔波一世,落得个人也孤,名为负。
……
“反折戟,”盲者置身黑暗,“折戟说如初。”
他不碰惊火戟久了。哪怕那曾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当那些词句,自白发青蝇的初遇,到一声声、一句句的倾诉,破开了时间、空间的限制,他好像又有了些行走下去的勇气。
“若爷是男子,你是女儿身,爷必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迎你进门。从此不纳妾,不娶婢,一生一世、一室一家。”“散发弄扁舟,乘桴浮于海,迎沙而成林,执杖而耘籽。”“给我一壶没被登记在册的酒,用你的温度点亮彻夜的黑暗如何”“想起我的时候,永远是我最好的年岁”……所有的一切,最后轻飘飘落一句“见外”,下坠似有千钧重,归于“侯爷所爱在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