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顾君心桥(92)
“随意。”
“浓淡?”
“随意。”
“热辣的还是香醇的?”
“随意。”
老板便明了这人不常饮酒,且是位不差钱的主儿。再一掂量那金子,索性推荐了最上等的酒:“‘许国’可吗?”
“许国……”男子一愣,轻声道,“就‘许国’吧。”
……
重黎宣以为自己会抱个酒坛子,实际上却握着个小瓷瓶准确走到了侯府府宅。
“大人?”开门的管家看到他还有些错愕,然后是一声长叹,“侯爷她……”
他转身踉跄着离去,有一瞬间难以分辨人声、车马声、叫卖声,和那天乱军中发丝飘落的声音有什么不同。
……
艰难找到自己的院落,在一群不熟悉的下人中,他艰难辨认出主事:“一会儿别让人靠近这屋。宣喝口酒,破坏可能比较大。”
那个人走后,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不甚擅长说话的重黎宣。
主事刚应下,他又改了主意:“算了,宣自己去空旷的地方吧。哪里空旷?”
谁知道他在说自己的府邸?
“假山。”
“带路。”
……
长路曲折。
倪运相遇了相貌狰狞的和另一只人面冷笑着的守门兽,走过青铜暖玉制成的兽首,镂空中露出白烟的铜炉。好像龙骨的屋檐上布着奇特的瓦片,可以窥见最初的红棕色和绿的发亮的青苔。交叠密度较之寻常屋檐略大,应该是模仿龙鳞而制。
神山下望,下见青龙。月色破碎,他眉宇间便有忧愁。他的影子加深又变浅,宫路怎样他不知,唯见他与月,隔着带些星的黑暗遥遥相望。他向前,月影不动;他逼近,雾色朦胧。他与月影好似在靠近,实则是远离。
天下暂安是一,公子篡位是二。族人贪权是三,自己易名是四。这失望也重,这面皮也臊。那个同他说“礼义廉耻,国之四维”的人已经去了;当年那个说要做他棋的黑衣少年,也已经走远了。二十六年夙兴夜寐,所守的,还是没有守住。
他挂一抹白绫:那便是他最终的归宿。
……
四周空无一人。
重黎宣打开小瓶子,皱眉想:这真是当年喝的那个么?
他试探性地抿了一口,过了一会儿仍没有明显的感觉。
这酒是假的不成?
酒入喉凉丝丝的,一点儿也没有正常酒该有的样子。
重黎宣神游一会儿,早忘了他被灌一口后失控一整晚的事。一仰颈,一抬瓶“咕嘟”灌下大半瓶去。
第一口仍是凉,第二口已然温;第三口辛辣,第四口像吞下一团焰火:他面色如常。
他扯开衣襟。
但凡有第二个人站在这里,都会为这一个半裸着的上身如此受天地偏爱惊叹的。从锁骨下三指宽到肩膀,从肩膀到腹部,从左臂到腰,从腰到没有露出来的大腿……大大小小几十条伤疤将好好一个美人壳子撕成了上百部分。这些疤痕,有的已经结痂。有的仍是粉红色;有的突起,有的下凹;有支棱,有褶皱。单看他脖颈以上是十八岁意气风发英姿飒爽的青年儿郎,向下探去,有的肌肤比八十岁的老人皮还要风干还要模糊。从这些创口中可以还原出一些战役、一些人的影子,一些“三战直逼谋主”的神话缔造者本身。剑痕轻轻划过手指,不过一周即可自愈;留下疤痕,可能是皮肉翻出,更可能是缺医少药条件下草草处理的惩罚。
也只有这样一副躯体的主人,当的起那句赞誉:
有道是。
磨玉剑,佩银钩。三方静,斩车囚。断戟分兵师百万,卸甲划计作神谋。
刀剑翻搅,剑出剑拔,能活下来的躯体,真是鬼神都不敢收下吧。
他看起来还没醉。
“宣好像一个红薯啊。”他摸到一直愧于向自己、向郭四娘和其他人展示的身体,突然这么说。
猝不及防地,他把剩下的小半瓶酒液尽数倾倒在自己胸膛上。顺着曲曲折折的新伤旧伤,清凉的酒液快速掠过,留下的是灼烧的痛感。整个人都像打铁的器具那样被火燃得通红滚烫,唯有心窝处一阵冰凉。他伸手去触摸,摸到一块金属触感的护心镜。
“呀。”在疼痛与灼烧感交织的间隙他低低地说,“烤红薯被提前吃掉一块。”
当年那个只会刺伤别人的少年学会了为他人考虑,说着破坏很大的将军把破坏悉数加诸于自己身上。冷静到冷酷的谋者清晰地评判出自己情感缺失以至于阴暗偏执,嘴硬说要除了一切接近所爱的人,又心甘情愿把刀锋反转对向自身。狱里的冤囚肆意拨弄着戟尖,妄断他人生死情恨。
疯子上了战场,把戟尖对准狼和敌人,眼里没有一丝怜悯不忍;当年的重黎宣气她郭四娘不顾自己未来,盈天的怒火在见到她时尽数消散,他褪下戎装说:“往后臣是侯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