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35)
真可谓造化弄人。
谢玄一生不止一次对这话有了实感。
雍州的桓轸正要攻打长安、豫州的祖逖准备继续北进伐赵的时候,建康城进入了国葬。杨花飘飘的季节,京城满天白纸飞舞。太子本该在宫中为陛下守孝,却未等丧期过去就在身边一众南方大族的唆使下登基了。
想来那时已是回光返照。
谢玄自那之后再未被召见入宫,既未能为先帝守灵,也未能为新帝朝贺,连月例的面见都被免了。
又彻彻底底被排除在外了啊。
谢玄苦笑。此生大起大落,其中处低位处居多,也算是窥见了世间百态。他预感自己时限将至,不会再有机会,于是把先帝派来的观生们打发走了,自己更加深居简出,又彻底与本家断了联系,每日在家中写信给参与了北上的旧识,恳请他们不要让这大业半途而废。
大多数信都石沉大海,寥寥无几的回信中无一敢作承诺,只谨慎回答一切仅凭陛下定夺。谢玄知道,于此,这些回信的人出于对他本人的仰慕已尽了最大的礼节。
谢玄人生中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感到无能为力。
继承了祖业的小皇帝不久以征战已久为名,命北方的桓、祖两人就地待命,同时在江水以南设置守关事宜,称要休生养息,待国力恢复再重开北伐之事,以保国祚绵长。
一派胡言。
觋罗端着药进来的时候他正在给桓轸和祖逖写信。南方有变,他们须做好应对。
“师父,您很久没休息了。”
觋罗把药放在案上,坐了下来,看着他写好的信。
“师父,祖叔叔和桓将军……能坚持得住吗?”
谢玄端起药吹了吹,喝了一口。
药是苦,但还不及他心里积攒了几十年的苦涩。一开始是怀才不遇之苦,后来添上了背井离乡之苦,现在还要加上客死他乡之苦。
此地不是故地,此乡仍是异乡。
“觋罗啊,把仆人们散了吧。”
觋罗依言传达,只有北方来的丫鬟和上了年纪的老仆不愿走。谢玄准备好银两亲自劝老仆寻一处清净处安心养老,而丫鬟哭道自己离养老还早得很,还能服侍先生小姐,硬是要留下,谢玄想自己一个快死的人倒是无所谓了,但丫鬟将觋罗从小照顾到大,定是舍不得,他虽是好意,但也不愿无情,何况有个人帮他照看觋罗也好,便依了。
谢玄打点好一切的时候,北方终于又传来了消息。
北方败了。桓轸战死,祖逖被困谯郡进退不得。
京城的领护军踢开了谢玄的门,闯进院落深处的书房,客客气气地请他走。
谢玄叹了口气。
“陛下要治我什么罪?”
妖言惑主。
谢玄苦笑。
欲加之罪。
谢玄摇摇头,站起身来。
“知道了。走吧。”
觋罗和丫鬟目瞪口呆地站在旁边,此时想过来扶他。
“不必了。觋罗,师父走了,好好照顾自己,这宅子只要还在,就是你的,家里钱也足够你花,不够了,就去找本家,让他们接你回去。”
又转向丫鬟。
“劳你照顾她了,多谢。”
说完便往外走。
“师父还回来吗?”
觋罗问。
谢玄笑了。
“不回来了。有空来看看师父吧。”
第 15 章
15
陶七面朝下趴在地上,满嘴都是新鲜泥土潮湿的味道。昨夜起了大风,后来又下起了大雨。衣服都湿了,身上有些冷,但还不致于难受,反而缓解了浑身的疼痛似的。
自己在哪里呢。
好累。
睁不开眼睛。有虫在耳边嗡嗡叫。
好像在梦游。他在月色下似乎看到了师父种在院中的花朵,她们对他说话。
——你怎么到这里来啦。
怎么到这里来的呢?
哦,对了,他们突围出城。
京城的小皇帝任命了新的征西将军,现在祖叔叔说了不算了。对方没有理会祖叔叔派来援军的请求,到了淮阴就不再前进,只下令他们必须守住谯郡,不得后退。
真是岂有此理。
竖壁清野是个好办法,但长久不了。他们本来要在粮食耗尽前继续北上的,可朝廷偏逼得他们耗在这里,再这样下去,城里的粮食就要不够吃啦,他们撑不了多久了。
祖叔叔道不能坐以待毙。于是他们趁夜出城,祖逖让陶七骑马另带士兵从侧翼攻入赵军营地。也许是赵军与他们对峙已久,为猎猎风声所扰,竟在他们闯入之前就已起了夜惊,营中士兵惊慌失措,战马嘶鸣不止,对汉人的突然到来毫无防备,陶七和身后的汉人士兵轻易就突入敌营,立刻陷入厮杀之中。
隐约知道自己杀了很多人,又被人团团围住,后来天上响起雷声,他的马被人砍中,倒下的时候把他也甩到了地上。他爬起来,倾盆的大雨让他睁不开眼。周围都是喊杀声,有人朝他冲来,他又举剑迎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