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番外(44)
我竟然还在笑。此时的我和造下杀生罪孽的凶徒有什么区别?我怎知自己脸上的不是狞笑?狰狞的魔鬼面孔印刻在心里,日久,便也爬上了我的面皮。
我的样子大约吓到了宗崎。
六年前事发,他在军校打了好些报告,时隔半个月,终于获批准回来。当时凶手业已归案——那个人根本没躲、没跑——而我也已经被安置在了安全室里,有人看护,表面上停止了歇斯底里。他没能看见的当年我最疯的模样,到这时候也应当补全。就是这样的无常喜怒,没有哪一个正常人能忍受的。
他竟仍在一味安抚:“阿相,你只是太害怕了,你只是……”可连他自己都无法信服的理由,怎劝得了他人。
我没打断他的话,看着他无措地规劝我,瘆人的笑意竟然止也止不住。怎么回事呢?明明不想在宗崎面前崩溃,却终于成了这副鬼样。难道从前想错?
从前满以为,我能够掌控住疯魔的那部分自己,只消在需要时召唤出她,依靠她达到某种目的。就像刚到安全屋里,听人提及优抚,我就曾放纵自己疯成了人人皆怕的模样。我不可能拿父亲的牺牲换补偿!安排我入军籍、领文职?手上沾过的血不允许!偷来的命不配!所以我放任自己骨血里的疯狂,直到逼来军区医院的精神科医生,拿到一纸诊断证明,把自己送进了疗养院。
此刻才明白过来,我的情绪、意识和行为在某些时刻并不归属于自己,它们根本不受控。也许主治医生写给我的病例记录——那些长串的医学名词、病理称谓——并非全然胡诌。我真的有病。
已有先兆,我若留神一二,便该承认这些病症。而不必一直劝着、骗着、容让着自己,把所有毛病只当作达成目的的手段。
我突然攥紧了匕首,不是用持柄的那只手,而是放在刀面上的指头。十指连心,巨大的疼痛暂时唤回我的清醒与冷厉。我从失控的疯笑里回神,忘了这样的行径落在他人眼里实为自残,近在咫尺的另一人不会坐视。
果然,宗崎见我动刀的刹那猛扑过来,动作像崖间的雪豹。他一把拧开我紧握刀柄的手,将匕首甩出去,然后双手捧住我涌血的指尖,着急含吮。我被他突的然靠近惊动,没站稳,跌坐下去,连带得他一并坐到了地上。宗崎一时找不到别的止血用具,扯了刚刚取来的外套,堪堪压住我冒血的手。
他低着头包扎的样子如此自责,使我尤感绝望。没有人欠我什么,分明是我自己作得厉害!他怎么就不愿任由我烂在泥里算事呢?!既然明白我多么无可救药,何妨远离?!
宗崎你快走!让我自己负责伤口,让我自己处置性命!
“宗哥你在怕什么?!抛开匕首做什么?!你以为我会了结自己吗?不会的!若能够,早便做了,等到今日?”我边流眼泪,边仰头看他,歇斯底里,“我不会把自杀的庞大快-感留给自己,我配不上这种痛快结局!我不配结束借来的生命……”
一段话好像把六年来蓄积的所有力气都用尽,连带肺腑里的氧气也耗光,不得不大口大口地抽吸周身空气。溺水的人也不会比我更狼狈,因为我不仅被液体充满了身心,还被绝望的泥沙阻塞了气管。
“你想知道陈平的死状吗?” 我突然没头没尾地问,胸腔里不由自主发出些微液体声,像一只漏水的隔夜暖袋。宗崎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口中的“陈平”是谁——手头故事的主人公。我缓缓擦干眼泪,接着道:“他设计了一套精巧的机括,成功把自己钉死在了床板上,钢条从蝴蝶骨下方斜穿而过,直贯心房,把他钉成一个姿势——一个绝不可能判定为自我裁决的姿势。”
“我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我深深低下头,把脸掩在手指间,然后猛然抬头,透过夜色看进他的瞳孔,“宗崎,我就算真自杀,也一定不会用匕首直接割断喉咙——像当年凶手对我父母做的那样。我会选择笔下陈平的死法,不仅因为我的病房里正有可以拆卸的纯钢办公桌腿——钢条刃部早被我磨得锋利无比,更因为这样的方式最能满足自杀者病态的表达欲望!当我亲手触发机括、等待钢条贯穿心脏的时候,满足感会潮汐般灌满我锈蚀空洞的躯体,会把我爱的恨的悔的怨的尽数排开!只有这样,死亡那一瞬的快感才能揿灭我身处炼狱中的灵魂,让魔鬼真正消歇!宗崎,这么多年,我一直无法亲口告诉你我多么想死,没想到现在终于可以正大地言明。因为你已经知道,我病入膏肓的皮相之下有些什么,那是深入骨髓、再不能改的自私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