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城烟雨(140)
一会儿,吴妈出来,把吃饭的圆桌掀了出来,用抹布一一擦拭干净,又端出来两碗小黄鱼面,还怕自己没保管好这个家似的道歉:“太太,本来这些沙发都是包好的,因为姓顾的过来住了几日,说是等你回来,所以我就给他转门腾了一个沙发。”
“他来做什么?”随即一想,可能不放心他儿子吧。“不碍事,吴妈,你做得很好了。戴先生和我都很感激您。”安娜是真的对吴妈的护家行为,心怀感恩,来不及去楼上看,就和小虎子赶紧填饱饥肠漉漉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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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掉下去的窗帘昨晚也没来及挂,上海的阳光从窗棂里照进来,明媚得让人睁不开眼。这一觉是如此深沉和漫长,一路在船上,几乎没得到好好休息,即使睡了一夜,依然还腰酸背痛。
安娜摸了摸肚子,很欣慰。为了宝宝,她强制自己学会了没心没肺,要平静,有事不要往坏处想。
下楼时,她看到陶伯正垂首站在门外,后面跟着两个人,每人抱了一摞厚厚的账本。院子里还有林伯,在擦洗汽车。好像戴家回来了女主人,以往的汇报、请示、干活的老习惯也“唰”地回来了般。
安娜苦笑,自己可不会管理公司和人,也看不懂、听不懂太复杂的账目。
她坐在客厅里,就看着陶伯进来,煞有介事地让那两个跟从把账本放在桌上,然后规矩地垂着手,向主家汇报八一三战事以来的损失——真是惊人的损失!每一笔都数以亿计、十几或几十亿......安娜听着有些木然,毕竟数额再庞大,现在钱也不值钱,就是一堆数字而已,但多少座工厂被毁,多少幢办公楼需要维修,才真正听得她心惊肉跳,原来戴宗山真的富可敌国,这种损失对他也像一个国王失掉半壁江土。
安娜懵懵懂懂听了半天,禁不住打了呵欠,陶伯一下子就不好意思了,“老板没回来,得向您汇报一下。您有知情权。”
“我有知情权,但我也不太清楚应该怎么做。您觉得怎么做合适,您就怎么做吧,等老板回来,您再向他汇报一遍。”女主人说完,又想起来了,“我的纺织厂和面粉厂怎样了?”
“纺织厂在战事中,遭了炮轰,引起了火灾,把纺织品和厂房烧得一干二净。面粉厂好一些,只是半个厂房受损,设备都完好无损,现在正一边修葺厂房,一边正常经营生产。只是工人的工资,因为通货膨胀胀,提高了好几倍,还没来及向太太禀报......”
“很好,应该提高工资,否则工人也没法活了。”
关于自己名下工厂状况的账本,安娜也没心思看,坏消息还需要看不堪的细节么?她让陶伯把账本放到戴宗山办公室去,自己便出了门,坐车去娘家和南京路自己的店铺看一眼。
林伯开着车,一路轻言慢语地述说,淞沪战争打得有多激烈,炮弹在城市上空乱撞,子弹在大街小巷乱飞,不说士兵,就是平民都死伤如白菜萝卜,大街上乱七八糟躺着的,到处是人的尸体,很多人在大街上奔跑时就给活活打死了,一些人在自己家里坐着,一炮弹落下来,就上了黄泉路......那三个月,整个城市如人间地狱。
安娜在一路逃亡的路上,也受过苦,也见过大量难民的死伤,听着竟有些麻木了。
安家的小楼破损了一角,但是修好了,墙缝里有新旧水泥的痕迹。
安娜走进客厅,看到父亲时,不由怔了,平时那么一个悠闲、不爱操心、得过且过、爱抽两口鸦片享受片刻安宁的人,竟然神情呆滞,披头散发,衣衫不整,邋里邋遢窝在肮脏沙发的一角,枯枝般的双手抱着自己瘦削的肩,整个人如木乃伊一般恐怖。
“爸。”安娜在老人身边蹲下来,“节哀顺变。”
路上,林伯已把高顺详在战事中死亡的事告诉了她。他还是个少年。
平时安娜对这个同父异母弟并没多少感情,何况他的出生,意味着是和自己与安伊争夺安家财产的。可以说平时姐弟间的关系很一般,不知为何,当听说这个少年在战争爆发后特意回国,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穿梭,最终被一粒子弹击中跌进河里时,还是心里揪疼了一下。他是父亲最在意的男嗣,是父亲人生中最炙热的希望。
安德老眼昏花的眼睛看了半天,才似乎认出眼前人是谁,悲鸣地叫了声,“安伊!”身子一歪,扑到女儿身上,哭得如一个孩童。
安娜觉得,父亲的灵魂消失了,人生干瘪了,他的余生除了沉浸在无尽的失子悲痛中,不会再有生命力了。可惜,远在重庆的继母黄澜玉还不知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