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千秋(147)
不知她腹中的孩儿,将来会不会也生有这样一双足以令人沉醉其中的眼眸。
思及此,她唇角轻动。
而这细微的一动,竟也叫他在夜里瞧见了。
旋即他的气息贴近,挨上她的唇瓣:“在想什么?”
这声音足够温存,足够包容,亦足够有力。她只觉一瞬之间,二人的血似已交融在了一处,那些曾经被她克制住的、沉在心底的话语,此时都能够说得出口了。
“这孩子,该姓什么?”
她问出了心中一直想问的话。
或许屋外,深青的夜空中星斗明璨,但比不及他眼底长烟浩渺,天河漫漫。
他并没有让她久等。
“姓谢。”
……
披着清寒夜色,文乙步入崇德殿中。
少年皇帝服药后安置没多久,此时刚刚睡着。他的眉头紧紧纠拧,好像梦中受难,解脱不得。
文乙探视过皇帝的病况,又出外细询是日在崇德殿中当差的内侍,待一切收拾妥当,才再度回到内殿门内,无声地立在一旁,隔着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了一会儿少年在御榻上的病中睡容。
不到四年的光景,这已是他所侍奉的第二位寝疾在此的大晋帝王。
回想建初十五年深秋,也是在门内此处,文乙陪着戚炳靖站了许久。御榻上陷入昏睡的皇帝早非盛年,病容之下,是再也不能够倒悬乾坤的颓疲与无力。
那年秋,诸事纷乱。
皇帝一病不起,诸子会集京城,各怀心思。昌王既殁,翰林院议谥恭宪,戚炳靖奉旨行监国事,诏葬昌恭宪王于皇陵。皇二子易王戚炳哲奏请刑、兵二部案查昌恭宪王之死,当廷质证戚炳靖为弑兄之凶手,却反被侍御史弹劾不孝不悌,随即被殿前侍卫押出皇城,最终被兵部连夜派禁军护送回封地。
当时的戚炳靖,犹如一柄饮足了血的无鞘铁剑。
森寒。狠辣。无情。
朝堂下,文臣清议沸沸嚷嚷。以端明殿大学士、翰林学士承旨郑平诰为首的百余名馆院清臣,于宫门处伏阙长跪,为昌恭宪王疑案不平而叫屈。
对那些刺耳嘈杂的非议声,戚炳靖置若罔闻。对那些自命忠君的臣子们,戚炳靖视若无睹。
崇德殿紧阖的八扇深朱门扉为他辟出了一片短暂的清净。
那时候,戚炳靖看着因他之故而昏迷难醒的父皇,似乎认为终于到了他可以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向文乙道:
“我的生父,是谁?”
……
那一夜,文乙引戚炳靖去了位于皇城西北角的宝文阁。
戚炳靖既掌监国之权,内外侍卫无人敢拦,于是一路通行无阻。入阁,他跟着文乙,攀踩着造于百年前的木质楼阶,在涌着些许回音的嘎吱声中,来到了阁楼的三层。
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高大木橱,里面收着数不清的历代禁中敕制与绝密文札。
文乙稍稍将此地打量一番,然后目光锁定一角。他留下戚炳靖,独自走过去,扶梯而上,在一摞积满尘灰的文札中翻找了许久。
最后他手持一物,以袖拂去上面的尘迹,回来恭敬地呈给戚炳靖。
戚炳靖接过,低眼看去。
此物形制对他而言,再熟悉不过。只是一封普普通通的军报。
这般普通的一封文书,何以值得被收藏于此地。戚炳靖皱起了眉,犹疑道:“有甚特别的?”
文乙沉默不答,待他自行翻阅。
戚炳靖遂将这一封军报展开。
先帝朝,元烈三十四年夏七月。
南境兵败,大晋失二郡之地,折损兵马一万四千余人。
皇三子裕王名下亲将出征者凡四人,战亡有三。三军麾下指挥使、校尉及随军兵官、吏,亡殁者共八百一十三人。
裕,正是今上在藩邸时的亲王封号。
这总计八百一十六个死者的姓名,以正楷手书,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这一封军报长表。
戚炳靖捏住军报两端,展臂,将上面业已发黄的一列列墨字匆匆扫视了一番,重新抬眼,看向文乙。
文乙步近,稍稍弓腰,托住虚垂着的军报中段,在那一连串的姓名中寻到了一个。然后他轻轻点住那个名字,指给戚炳靖看,道:“这,便是殿下的生父。”
单名单姓。
区区两个字,夹在这几千字当中,显得极其平凡、微不足道。
正如同那其余具名的八百一十五名武官、以及那不具名的一万四千余名兵卒一般,只是寥寥数笔冷冰冰的墨渍。
戚炳靖的神态几乎没起一丝变化。
然而他的目光却紧紧地凝定在那两字上方——
「谢淳」
过了许久。
他的面前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目之所视处,晋西北边军戍所外的狂风平地而起,挟卷住足以令人窒息的粗粝沙尘,凶猛地从地下翻荡出所有因重伤而死于自己人之手的千万具森森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