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翥(370)
德琳想起乍进来时所见,悟到为何当时觉得太后不像礼佛、反而更像是诘问之姿:如她所说,是“怨怼”——虔心清修,却落得孙亡子丧……,寻常人尚可大哭大怒以宣泄,可她是太后,悲恸、迁怒等等激烈的情绪,都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在肃穆森寂的佛堂里,无声地汹涌,再无声地平息……
“杜太傅这回费心了,日后替哀家给他道声‘辛苦’吧。”
“不、不辛苦,”未料太后忽然开口,德琳险未接上话,“家父所为,都是应当做的。”
“是么?”靖懿太后意义不明地应了一声,“为何说应当?”
“裕王殿下一世英才,德琳常听人说,我朝能有今日,多亏裕王殿下和镇南王爷立下的汗马功劳。殿下的身后事,家父能出一份力,不是太应当应分?”
德琳警觉,怕靖懿太后这是对裕王之死起了疑,答话时便加了小心,却不知她斟酌着说出的几句话听在太后耳里是何等感触,暗淡摇曳的烛影里,更看不出老人干涸的眼窝里润出了湿意。
第164章 凉夜(五)
“你见过裕王么?”良久,太后才又出声。德琳一直提着精神,闻言正要回话,太后却已摇了头,“哀家糊涂了。你才多大呢。”转脸对了德琳——那目光令德琳觉得她只是在看着她记忆中的某一处,“他离京都二十多年了……”,差三个月就是二十七年,正是他离京时的年纪……,“他很孝顺,从不愿哀家为他操心……”他很听她的话,当年她叫他走、不要再入京,他便走了,这一辈子,再未回来;她叫他娶南诏的公主,他便娶了,次年就生了长子;甚而最后这一回,她传信于他,告诉他“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他依旧没有二话,利落地传回了死讯——她是太后,可也是他的母亲啊,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怎能一个字、一句话都不留给她,就那么痛快地撒手而去?!他要她的余生残年如何度过?!可不如此,他又能如何?他早已走上了死路、绝路……。早知今日,最初就不该听由他学武,不学武就不会去统兵,不统兵就不会上疆场,不上疆场,他不会去平南诏,不平南诏又怎会遇到那个女人?又怎会因她坏了一世的前程、英名,最后搭上自家的性命?!
“他很重情义,与兄弟们全都处得和气,尤其与陛下,两人年齿近,长相又肖似,先帝和先皇后都曾道‘就嫡亲的兄弟,也不过就他们两个的样子’。陛下当年被立为太子,他是头一个拥护的。十七、八岁开始南征北战,好几回带了伤,他也不当回事,每每对陛下说‘皇兄您专心治国,冲锋陷阵的事,臣弟万死不辞’……”这样的人,怎就变成了乱臣贼子?
龙诞前,仁慧皇后来,她满心以为会带来他回京的准信儿,谁知……。如今看,皇后当日还有所保留了,她说“穆郡王、王晷密谋作乱,裕王怕也牵涉其中”——哪里是牵涉,他分明是主谋或是共谋:否则,他不会自裁——她老了,耳目都不灵了,可几十年的经历还在,还能看得懂读得出官面文章后的真意,所谓“积郁成疾”,不过是在保他的名声、全她这个太后的脸面……元重——当今陛下,对他们母子,仁至义尽了。而元擎,曾令她引以为傲、也曾令她怒其荒唐、最终令她在怨责和不舍中挂念了二十多年的嫡亲的儿子,若非自知罪孽深重,他会鸣冤、会申辩,唯独不会一声不响地绝命:他会如此,是默认了罪名,也是在以己之命赌他家人的一线生机,不、不是以己之命,还有毓祁的,他最看重的三子,大约也是在谋逆之列。他以他父子二人的自戕,赌元重会看在往昔手足情分上不赶尽杀绝、赌她这个母亲不会忍心他血脉无存、会竭尽全力回护他的家人——他赌中了。
如今的结局是她促成的:仁慧皇后在给她透风儿的同时,把木槿送到她身边而不是关押下狱,便是在暗示不会张扬元擎有谋逆之嫌、他的女儿依旧是皇亲国戚,然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此事要有个了结——帝、后把难题转给了她。国法在上,她传“天网恢恢”的信给元擎:他要问心无愧,这只是一句寻常话——她何其盼望元擎回信不解“母后何出此言”,末了却是失望了……,可也如愿了,如了身为皇家人的愿:他一死,种种便都随之湮灭,祸患消除,丑闻未彰……。他们真不愧同是皇家人,不需一言一语的商议,彼此的意图已心照不宣,她与陛下、皇后之间还罢,时时声气相通,难的是元擎,远离京城犹能默契而为——她不能接受的恰恰在此:既如此擅断局势,洞观利害,为何还会陷入歧途?二十七年前如此,二十七年后又如此,且变本加厉。早知如此,她宁肯他不听话、不孝顺、不重情义,若从一开始就是个逆子,她便不会如此痛心!害人害己,害己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