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殇(2)
不能原谅,曾有那么一瞬间,不恨那男人的自己。
深宫里一季梨花开谢,又是好个红尘三秋。
依如睁开眼睛,似乎还能看到刚刚梦里鲜红的颜色从视线里优雅地拂过。
她走到殿外,看着那有一双多情眼睛的男人正坐在梨树下,肩膀上是落雪样的梨花。
她的丈夫对她微笑,样子里带着莫名的脆弱,“我睡不着,来看你,又怕吵了你。”
她知道,他每夜都来看她,每夜每夜。
静静守在她门口,她敌人的守护,让她在噩梦里不再恐惧。
不知怎的,在这样温柔的声音里,她脱口而出,“我做了噩梦。一直在做。”
说完,她立刻咬住嘴唇,眼睛里写着后悔。
苏离看着她,拍拍身边,她迟疑,却还是走过去。
踏在厚厚梨花上,细腻的雪白,把一点足音都消磨成了彻骨柔靡。
他让她坐在他身边,用尊贵的龙纹披风包裹她,细心地裹住她的身体,那么被人体温暖着,她不自觉地开口,说她美丽的噩梦。
苏离安静地听,然后,哀伤地笑,“……那是我母亲。”他看着她的眼睛,重复:“你梦到的,是我的母亲。”
说完,横扫六国、战无不胜的君主疲惫地把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男人的热量和温度压迫着她,她仰头,心里一阵剧烈却绵长的瑟缩,重重梨花间,宫殿里最高的塔顶在群青色的天空里氤氲,忽然,一片花瓣落到她眼上,于是,她的世界雪白如一树梨花。
恨他吗?
她问自己,然后在没有得到答案之前,把手臂环上他的脊背。
闭上眼睛,不听、不闻、不看。
四
关于苏离的母亲,是这个阴郁宫殿里最为诡秘的话题。
数十年前,一位战败国的公主被迎入了这偌大的宫殿,梨花开落,深宫之中,乱落如樱,帝王为她栽了满宫的梨花,她成为了这皇宫、国家、君主的女主人。
她的儿子,在十五岁那年接替退位的父亲,成为这国家的主人。
然后,在同一天的夜晚,一直无法遗忘祖国仇恨的女人用雪白的利刃庆祝儿子的登基,用丈夫的鲜血为自己的一生划上华丽而血腥的注脚。
她穿上出嫁时血红的衣衫,在梨花里旋转、舞蹈,直到耗尽最后的气息。
有人传说,在梨花盛开如她死去的夜晚,能看到那疯狂舞蹈而死的女子,慢慢走过偌大的宫殿,身后是一大片鲜艳如火焰的衣摆。
又有人说,她会走入和她有着一样命运的女子的梦里,旋转着、舞蹈着、暗示她们的不幸。
在知道真相的夜晚,她又进入了那个梦魇,依旧是疯狂的舞蹈,疯狂的红。
最后,她匍匐在地,仰面望去,一树疯狂的雪白。
忽然,一切都寂静了,周围苍茫起来,梨花与女人雪样的容颜都不见了,一片迷蒙里,鲜红的衣衫是惟一的颜色。
依如恐惧起来,进退不得的凄惶。
忽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轻柔而有力,她猛地从梦魇里惊醒,看到的是苏离温柔的微笑。
他坐在她床边,龙纹衣袍上烙着梨花的影子,眼神温柔而干涸,他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觉得你似乎在做噩梦。然后,闯进来。”她不说话,眼神从他的肩头越过,看着夜色里仿佛是一个剪影似的高耸塔影。
看到她迷离的眼神,苏离眼里泛起爱怜,手指虚抚过她的容颜,轻轻把她抱入怀中。
“不用怕,什么也不用怕,我在,谁也伤不了你……”他低低呢喃,一点点收紧力道,拥抱住她的身体。
依如没有动。面前的男人是她噩梦里惟一的依靠,也是她在这偌大宫院里惟一的依靠。
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绝望的,而几乎是被注定的未来:一个穿着鲜红衣衫的女子,疯狂地,在梨花树下舞蹈、旋转,掌心不是柔软的羽毛,而是一柄滴着血的刀。
是的,滴着血,滴着爱人的血。
抬眼,看着那男子清隽容颜,如水眸光,心底有什么东西在这片刻被破坏,悲惨的碎裂,
她握住苏离的手,再不肯放开。一根根抚摸他的指头,再一根根纠缠,他的手掌粗糙,有握剑和握笔的茧子,她的指尖也有弹琴的细茧,抚触间,似乎伤口与伤口的蔓延。
她吻他的手指,然后任亲吻蔓延向上,最后,她雪白的指头插入他的发间,捧着他的脸,吻他的嘴唇。
她不求朝朝暮暮,只求,片刻温存。
即使,最缠绵处,也不肯放开他的手。
五
依如紧紧握着苏离的手,指甲嵌入他的血肉,一点不肯放松。
一切都在她的世界里变得恍惚,她只能感觉到如潮水一般汹涌的疼痛,以及,指尖那点熟悉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