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发生的一幕好像又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我像个傻瓜一样站在楼梯下面,欧先生在二楼的缓步台上,居高临下地跟我说话,干脆地拒绝向我提供证明我给他工作过的书
面文件,他手里拿着咖啡,他的脸上怎么看都像是有点笑容,那笑容让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是一个大上海的笑容,根基于权势,财富,阅历的充满优越感的笑容,他笑我渺小,笑我贫穷,笑我受制于人,他预言我平常无味的一生。
“当时我什么都没说,”现在的我继续对欧先生说,“我耽误了工作,我也没有跟您请假,我理亏,我应该被您教训。但是您可把我看错了,我可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您瞧,我留下来了,而且局面还不错,至少我自己是满意的。这从某种角度来看,也是拜您所赐,哪怕我最艰难的时候,我也跟自己说,可不能让欧先生说你的那些话落了地,他可能给很大的公司,很了不起的人物出了什么好主意,但是在我这里,您看错了,您说错了。”
我终于说完了这些话,放下酒杯,转身就走了,心里面真是痛快。我跟老板打了招呼,然后离开了张学良故居,沿着思南路一直走,穿过几条街巷,来到租住的公寓下面,那里有一个做黄鱼面的小店,我要了一碗面,一个小菜,快十一点了,小店里的人还是络绎不绝,靠窗的位置上,我跟一对情侣拼了桌子,一边等自己的面,一边听他们有滋有味地议论公司里的事情,谁又拿到了新的订单,谁上班摸鱼打游戏,谁好像是打算跳槽了,我正听得津津有味,忽然有
人快步上来,在外面拍了两下窗子,我吓了一跳,居然是欧先生,下一秒钟他就大步流星地进来了,坐在我对面,他居然拿正眼看我了,竟是有点气急败坏的。
“我想起来你是谁了。”欧先生说。
“哦是吗,您想起来了?… …那我是谁呀… …?”我掰开方便筷子,把它们对着搓了搓。
“你叫那什么来着,是外语学院的老吴给我推荐的,你们当时来的一起还有个男孩,几天就被我炒掉了。有这回事儿吧?”
“对。”我说,“确实如此,那是我师兄。”
“你说的事儿我也想起来了,我当时是没给你开实习证明,结果你到现在都恨我。”
“不。”我马上抬起头来,“您觉得我恨您吗?一点都没有。我要是恨谁就不跟他说话,我刚才跟您说了那么多呢。是这么回事儿,我就是觉得您是大学者,大专家,说什么都是对的,但是我这么一个小角色,您看错了。我就是告诉您这个,人不是什么时候百分之百都对的。哪怕您是欧先生,您也不是百分之百都对。就这样。”
“这就是记仇。”他没等我说完,语速飞快。
“您要非得这么说,那我没办法。”我的黄鱼面上来了,我实在是饿,痛吃了一大口。
我再抬起头来,用纸巾擦擦嘴巴,看见欧先生靠在后面的椅背上,他都看了我名片了,仍然不肯叫我名字:“我告诉你那个谁呀,你记
仇我也不怕,但是咱们得把话说清楚,我现在全想起来了。
第四章(4)
事情并不是全像你说的那样,我不是不给人机会,当时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了,我可以给你开实习证明,你拿去找工作,但是你得告诉我什么原因好几个星期不来,而且居然连个招呼都不打。我得知道为什么我那个可怜的老秘书马太太在家里好好地带外孙子,结果被我拉回来打工。咱俩不熟,我没有必要难为你,但是我付你钱了,我这点要求也过分吗?”
欧先生倒是一下子把我给问住了。
这个掌故过去三年多了,期间我的生活境遇飞速变化,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我的记性再好也是捡有用的去记住,很多没用的,或者不愉快的都被我给自动屏蔽了。欧先生这样说,明明就提醒了我,那天去他家里,看见那个五十多岁,满脸不高兴的秘书,还有他追问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就突然离开,我就是咬紧牙关,坚决没说。
我低着头,在记忆里寻找蛛丝马迹,终于跟自己承认他没说瞎话:那天欧先生不是平白无故地不给我写证明,不是平白无故的抢白我,是因为我固执地不肯跟他解释原因,可是我要怎么跟他说呢?我说我跟我男朋友分手了,而且他跟我女朋友睡了,我的学生把他打了,我得去斡旋这事情,否则他就没法出国念书… … 啊呀呀,真是一团乱麻,而且硬要往回追溯的话,在我去见韩冰妈妈的那一天,欧先生也预言到了
我跟他之间结局的走向。
到头来还是他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