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团长与启元以往见的关先生等政府人员不同,刘团长有理想,有血性,又有仁有义,看着刘团长,启元总想到失踪的东升兄。与刘团长分手,启元好生依依不舍,力邀他们去他家盘桓两天,可惜刘团长归队报国心切,三个人终有一别了。
启元毫发无伤地回家,让宋老爷喜出望外。沪松大战,宋老爷心里承认,他更关心的是儿子的安危,他心里满是后悔,不该讲儿子送到那么远的地方锤炼。见到启元的第一刻,宋老爷落泪了,抓着儿子的手不放。饭桌上,宋老爷破例让启元与他一起喝酒,激动地对全家人说,一家人,以后谁也不要走太远,什么前途,什么出息,全不如平安健康地活着。
对爹爹的话,启元特有感受。当战火将他与全家人分割的时候,他担心着家里的安危,爹爹又何尝不担心他的安危,那都是往死里担心啊。
但孩子们显然理解不了宋老爷与启元的激动,他们缠着启元讲那炮火连天的战场。尤其是启仁,大有恨不得替大哥在上海守那烽火三个月之势。晚上睡觉,启仁抱着被子偷偷钻进大哥房间,抓住大哥不让睡觉。
也有沉痛的父亲。宋老爷亲自领启元去容斋先生家说明东升的情况。虽然宋老爷一直安慰说,失去消息只是暂时,可容斋先生家还是哀声四起。这种年月,失去音信还能意味着什么呢。
也有又哭又笑的母亲。启元在家调养几天后,就领启仁一起找去赵宝瑞的家,将刘团长送的一些钱带去给赵家,征得老爷同意,启元自行车后座架了一袋年糕,启仁自行车后面架一袋挂面。宝瑞是启元的患难之交。赵家果然家徒四壁,赵家寡母膝下还有两个嗷嗷叫的儿子。启元都不知道这家人往后靠什么过日子。
第 11 章
启元回乡不几天,家乡也被日军侵占。健壮的东洋马的马蹄“嗒嗒嗒”地敲遍乡村每一块石板,所有人尝尽做亡国奴的滋味。启樵没忍住好奇,偷偷去摸东洋马的尾巴,被日本人拿枪托揍了个半死。宋老爷让太太管住儿女们,一个都不让出门,在家也全都穿上简陋的旧衣服,腰带里缝入几张钞票,以防万一。启元担起协助管家的重任,夜晚来临时,由他亲自提灯将门窗一一查来,将弟妹们一一安顿上床。
时局不靖,县政府沦陷,宋老爷与教师们一商量,做主将小学暂停。宋老爷将诸事安排妥当,回家与太太关进书房议论了半天,又详细询问启元上海失守后的政局,他忧心忡忡地对启元说:“我是本地闻人,日本人很可能会来找我做事。想个什么办法才好,我们说什么都不能做汉奸卖国贼。”
“他们前几天冲进来把我们的粮食都抢空了,应该不会再来找爹爹做事,要不然不会这么得罪。”
“他们非我族类,不会跟我们讲道义。他们可以拿枪指着我逼我做事,也可以看我不顺眼一枪把我打死。张作霖这样的人都可以被他们炸死在皇姑屯。抢光我们的仓库,对他们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得罪。”
逃跑?逃哪儿去,怎么逃?启元说,刘团长建议往西南逃。
说到逃,太太虽然精明,却因为不出远门,对这种大事无法插嘴。她听了半天,悄悄走出了。父子俩原以为太太去解手,不料太太过会儿抱一只小绢包回来,“嗵”一声放在老爷面前。“这儿是我平日里积攒的金子,以防万一的,老爷拿着走吧,都在这儿了。我们在这儿最多吃糠咽菜,受点晦气,老爷你不一样。老爷要是不嫌麻烦,把启农也带走吧。”
启元见到,打开的绢包里,竟然有二三十条小黄鱼,亮灿灿的,在油灯下晃眼得很。他惊呆了,想不到太太天天哭穷,手头却已经积攒下这么多的钱。连宋老爷也对着太太一脸复杂。一会儿,宋老爷让目瞪口呆的启元回房睡觉,老爷太太闭门再谈。
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静,偶尔远处有一声炸响。启元查完门窗火烛回房,见老爷站在他房门前。启元以为老爷来告诉他远走高飞的计划,老爷却轻道:“说好的,以后一家人不分开,我不会一个人走,带你们一起走也不现实。启元,人都睡了吗?长工们都走了?”
“都妥当了,大院里只有两个奶妈陪着两个妹妹,其他下人都在后院睡着,中间腰门被我锁死了。”
老爷叹声气,叫声太太的小名,太太很快迈着小碎步从黑暗中走出来,手里还抱着一大包什么东西。三个人一起来到晴翠楼前的水井边,老爷脱掉长棉袍,让启元手脚利索点儿,动静小点儿,打井水上来,往他头顶浇,一直浇透为止。启元这时大致明白为什么了,有些事情他早在明末清初的传奇故事里见到过。他含泪轻手轻脚地打起井水,一桶一桶地往爹爹身上浇。浇透了,他退到一边,眼睁睁看着爹爹湿透的身子扶着苍老的凌霄藤站在十二月的寒风里瑟瑟发抖。这是滴水成冰的冬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