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后,皇太后仰头饮下毒酒,蹒跚走到金座中,以决然不屈的姿势辞世。
一场欢喜的寿宴最后惨淡收场。皇帝还要为难叶潜时,必有老臣冲出来阻挡,声声哭诉,泣血而下,迫使皇帝气急败坏地离开大殿。
卓太傅奏请皇帝,将叶潜接出宫,放在身边教养。皇帝始终对李家这最后一点血脉不放心,勒令叶潜搬进原弘毅太子废宅里,要求他老老实实地呆着,不准出汴陵一步。
破旧的太子府成为叶潜避难的第二个地方。
院子里极安静,只有野草疯长。断壁残垣豁着乌漆漆的裂口,依稀可辨认出当年金粉修饰过的痕迹。藤蔓爬满了斑驳廊柱,与不知名的春花默然对望,偏生无法安抚偌大的废宅里唯一一个孩子的忧伤。
叶潜变得沉默寡言,每日对着落日枯坐,半晌都不挪动下姿势。卓太傅从他身后看过去,只觉心酸。皇太后曾留下过懿旨,要卓太傅万事以小公子为重,在小公子身边安置替身,若是再遇上皇帝来刁难,即使送出一个个老臣的性命,也要保住小公子。这些吩咐,卓太傅都做到了,他甚至还找来民间的高手,替自己的儿子塑骨修脸,将儿子整治成小公子的样子,准备使用“掉包计”,拼着身死家灭的危险也要保证小公子日后衣食性命无忧。
可是小公子每日无声无息地坐着,看着黑暗包围住了全身,没有一点警醒之意,倒像是了无生气的泥塑。
一个心死的孩子,大抵就是如此。
春日午后。
充作替身的小小卓王孙被推进了院子。他回头看看脸容肃然的父亲,又看看木椅上坐着的背对着他的小公子,十分为难地揪了揪衣结。
卓太傅轻声说:“去跟小公子请安。”
小王孙脸上还缠着裹了药的布带,只露出一双黑黑的眼睛,细看,像是润了泉水的玉石。他一步一捱地走到木椅前,双手并拢站直了身子,鞠躬说道:“卓王孙拜见小公子。”
叶潜不动也不应。
小王孙默不作声站在叶潜座前,一直好奇地看着他,足足看了一盏茶时间。
叶潜忍不住问:“你想干什么?”
小王孙绞着衣结说:“我以后要长成你这个模样。”
叶潜道:“是么?那你把布条取下来让我看看。”
小王孙动手解开发顶的布条,刚解了一半,他就咝咝地吐气:“脸扯痛了,以后给你看吧。”
“我现在就要看!”
小王孙忍着泪水将整张药脸展现给叶潜看。叶潜也默不作声看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道:“原来是真的。”
真的会有一个孩子“长”得与他相似。
小王孙抹去眼角的泪:“我每天这么痛都没有伤心过,你为什么要坐在这里伤心呢?”
叶潜不答反问:“你多大年纪?”
“比你小一年,六岁了。”
“那你懂不了。”
小王孙憋闷地站了一会儿,结结巴巴地说:“我可以离开吗?”
“慢着。”叶潜站起身,绕着小王孙转了一圈,察觉到他的个头跟自己差不多高矮,心下变得不高兴,“你长成我这个模样,那我又该去做什么?”
小王孙突然来了精神,抬头笑眯眯地说:“小公子要读书练武啊,以后长大了要保护好我们。”
叶潜看见面前小孩一张红通通的沾满了药水的脸,嫌恶地撇过头,冷声冷气地说道:“仅是读书练武就行么?你想得太简单了。”
小王孙犹豫一下,还是拉起了叶潜的袖子,轻声道:“当然不行啊,所以要你多加努力呢。爹爹说带我们去一个地方,就会让我们更好地理解诗书里的意思了。”
春日野外黍苗青青,河水无声灌溉田地。农人们翻土耕种,散布在田垄间,甚至还有白发萧萧的老者在推犁。
汴陵外城城墙垛口处,立着三道身影。
卓太傅站在中间,将一左一右两个孩子推到身前,指着田野说道:“对于子民来说,土地是他们最亲厚的东西,他们扎根在此地,对外界动荡并不关心。河那边的白发老者,已经历经了小公子的祖爷爷、爷爷、父亲三个朝代,祖上原先也是王侯出身,后来沦落为庶人,子孙后代就要留在田里耕种。小公子你看,他们脸上并没有悲戚之色,锄地犁田时照样和乐融融,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已经懂得了,脚下土地至尊至贵,养育了万物生灵,比什么都要重要。小公子若是也学得他们,扎根在土里,隐没在民间活着,我相信小公子的眼界会变得宽广一些。”
叶潜走到垛口前,仔细看着辽阔的田野。春耕的号子在远方响起,扑面而来的泥土香里,似乎还夹杂着小鸟的呢喃。他广开眼目看了一刻,看着远远近近繁劳的身影,第一次明白了天地为大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