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幽低低垂眸,复又将幽冥琵琶仔细擦了一遍,她的唇边掠过似笑非笑之意,徐徐问道:“凤炎,你想听什么曲子,我弹给你听。”
坐正身,她试着调了调音,陡然一个高音直破云霄,在空中不断回旋着,又突然隐去。
凤炎望着清幽,绿眸中漾出一丝柔和的清波,缓声道:“既然你是东辰国人,就弹一曲《临江月?元宵》,如何?”
清幽一怔,手微微颤抖着。
《临江月?元宵》,是一年多前,东都失守后,民间广为流传的词曲。其情其景,闻者落泪,十分动情感人。
晚风中,她几近纯白的衣衫裙摆被风吹得纠缠在一起,直欲飞卷。
“好!”她低低应道。
只以此曲,送他们最后一程,也当是无怨了。
凤炎默然立起身,眼前的她,素白素白的肌肤,素白素白的长袍,棕红的发丝盈盈及腰,那样沉静的姿态与神情,却让人感觉她全身剩下每一处皆是灵动的、柔婉的,而这种动与静的组合如此奇妙,令人目眩。
然,最美最美的,还是她的一双眼睛,清亮得不沾染任何俗尘的气息。
也许,她本不该卷入这么多的纷繁尘世之中,她也并不适合。
那样漆黑的眼眸,像是最纯粹的黑宝石。只是,此时此刻,仿佛人世间的一切沧桑都在那双眼中一一沉淀,透出超脱于世的空灵。
那一刻,她幽幽抬眸,纯黑的瞳仁中清晰地映出他的影子。
他一怔,似在那一刻碰触到了她的灵魂,看至她的心底。他看到了,她心底无处可诉的悲凉;他亦是看到了,她心底迷茫的绝望;他甚至看到了,她心底不寻常的平静与淡然。那是一种,看彻生死的平静与淡然。
那一瞬,他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她是想自己一起消失在纷扰的凡尘中……
“那我开始了。”她淡淡说着,清润的声音,仿佛泉水般趟过这寸草不生的山崖。
面容静敛,她轻抚琴首。纤长手指在弦上一划,音符就如珠玉般蹦跳了出来,和着瑟瑟风声,像是融为一体,却又清晰可辨。
客路哪知岁序移。忽惊春到小桃枝……
花弄影,月流辉。
分明一觉华胥梦……
回首东风泪满衣……
琴音低沉舒缓、连绵不断,似一江静水东流。时而淋漓尽致,时而音回云霄,似漫天风雨潇潇而下,又似无边秋叶飘飘落地,就好似昔日在秋风中飘摇的东都。
渐渐,琴音滚滚,数声急骤,如银浆乍裂,虾龙狂吼,千帆过江。那一刻,两军对垒,杀声震天,眼前仿佛是东都不幸沦陷,百姓流离失所。而万物凋敝的冬天,终于来临。
琴音更悲,道尽了亡都之苦,百姓之痛。悲观与绝望像湿润的水气般弥漫在他们身周。
终曲,琴音由高亢渐转低回。最后一段,洋洋洒洒,宛如春风拂面,新叶再生,百花含苞待放,生意盅然。即便是垂死挣扎,总犹存一线希望。
家国仇恨,与他们,本是无错的。
错只错在,他们不该,卷入这纷杂的尘世中。
不如,归去……
最后一个琴音渐止,清幽依旧面容平静,只以食指指尖轻轻勾起一根琴弦,拉成极弯极弯的弧度,好似一把金羽弓,正拉满弓弦。此时她全身的内力,皆灌注于指尖。
天籁魔音,举世无双。
弦断音断,尽皆人亡。
此刻,只消她拉断琴弦,他与她,便能一同堕入万恶的地狱之中。是罪也好,是孽也好,自有天断……
“惜惜,不要!”
“惜惜,不要杀他!”
骤然,连着两声凄厉的呼喊,令清幽倏然一惊,耳中轰地一响,直如打了个响雷般,无数细小的虫子嗡嗡在耳边鸣叫着——是他,他怎么来?
风簌簌,夹着他熟悉的气息朝着自己铺卷而来,令她心中更是慌乱无措,原本的平静完全被打破。
突然,她只觉手腕一软一酸,竟是松开了琴弦。因着她的分心,琴弦,并未断。
一刹那,寒光飞过,在无边的霞色中好似最冷的流星,直朝凤炎而去。
几乎是同时,鲜血自凤炎的喉头涌出,尽数喷在她雪白雪白的衣衫之上。那红,艳过莲花的颜色。那血,那血——那滚烫的鲜血,他的血,就这样喷在她的胸前,她的脸上。
伸手去触,一片温热潮湿的黏腻。
不可置信地睁圆双眸,陡然望入凤炎逐渐黯淡的绿眸之中。夕阳映在他身上,周身如镀金边。
这样的场景,她永不会忘记,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了欣慰之色。
这,怎么可能?她明明觉得有银针刺入她的手腕,令她松了琴弦。可是,他若是没有受天籁魔音的控制,又为何要这么做?他为何要死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