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没有钱给家里寄回去,心里像潮水一样翻滚的思念和疼痛,找不到发泄的方式。
邮局就在那里了,里面空荡荡的,在厅里穿梭着的几个人,都捂着厚厚的口罩,和街上行走的许多人一样。
十分突然地,这座城市里的人,就失去了安全感,对死亡的恐惧,被夸张着,因为死亡就在身边的暗处,潜伏着,随时都能带你离开。
那是个“非典”肆虐的季节。
莲的一家被隔离了,因为她的奶奶死于“非典”——死亡已经真切地来到身边。
去了一家咖啡店,里面冷清得可怕。
在靠窗户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要了一杯咖啡、一盘杏仁,翻着书架上的旧画册,让时间慢慢地走过。
或者,应该要想想别的办法了,钱已经不能维持多长时间。
每天电视里都会播报各地的“非典”疫情,她们生活的那个城市,是没有“非典”的,她知道。
电视里仍在播放着张国荣的老歌,这段时间总有大段纪念张国荣的节目,还记得看《阿飞正传》时,秧秧半天都没有畅快的呼吸,而后便爱学了张国荣说:“我是一只无脚鸟……”看《霸王别姬》,程蝶衣在舞台上倒下时,笛子流泪了,半天,听见秧秧幽幽地说:“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新闻开始了,她看着被搁置得很高的电视,慢慢地嚼那已经有些回潮的杏仁。
播到了母亲和外婆居住的那个城市,她停止了咀嚼,那个端庄的主持人说,那里已经有了一例疑似病例。
她坐着,觉出自己的心浮气躁,她站起来,很匆忙的姿态,买了单,急急地走出去。
她跑去了电话厅,没有犹豫地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
通了,她搂紧自己的手臂,想要制止自己神经质的颤抖——其实她是那样地想她们,她不敢回去,不敢面对,只每月寄去自己大半的薪水,却从来不留下自己的地址,用这样的方法来医治自己浓浓的思念和愧疚。
她其实是那样的想她们。
通了,却没有人接。
她开始恐惧地流泪,颤抖着,把脚尖神经质地踮一踮,踮一踮的。
快点接啊!她仰了头,无声地啜泣。
思念是堤坝中勉强困住的洪水,一个小小的缺口,就汹涌而出。
“喂!”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她震惊地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
“哪位?”她听出来,是母亲的声音。
“你是谁?……笛子!是笛子吗?”
她被“笛子”那一声呼唤,震得头晕了,笛子,她是笛子……
然后一个苍老的声音急切地响起:“是笛子吗?是不是?!笛子,回来!”
“外婆!”笛子想叫的,但只是动了动嘴唇。
“回来,笛子,你真是要气死你妈才行呢!”
“外婆!”声音从喉咙里蓬勃而出,然后是失声痛哭,电话那边也哭,这边也哭,不停地呼唤,不停地回应,回去,一定回去,谁都盼望着你回去。
挂了电话,是情绪放纵后的空虚和放松,直放松到人仿佛没有了躯壳,要飞了起来。
然后就这样虚渺地走在街头,梦游一般。
站在地铁站的入口处,一阵寒风吹过来,十分萧瑟,平常拥挤的地铁站,现在空落落的,空得令人感到绝望的恐怖。笛子的恐惧在心里软软地陷了下去——仿佛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这个喧嚣的城市,会在这种病毒中毁掉,而她必须要在毁掉之前回去,她要偎在她们身边,给她们安慰,也安慰自己。
空荡的站台上,突然响起一声类似啤酒罐坠地的声音,清脆得很,破落得很。她看见了下面站着一个等车的人,在柱子后面,他拿着那空的可乐瓶子,往垃圾桶里扔,扔到旁边去了。他弯了身子,捡起可乐罐子,放到垃圾桶里。
她感到心里一种近乎温暖的感动,她走了下去,走到离那个人不远的地方——在一个萧瑟空荡弥漫着恐惧的大空间里,碰到一个同类,是令人温暖的。
他也看到了她,他微微地对她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
她也对他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一下。
然后,他们就看着茫然的前方,等待。
车来了,空空如也,只载满了满车不能言状的恐惧。
她上了车,他也上了车。
她坐在那里,看着对面窗玻璃上,自己在惨白灯光下的投影,她转身,对着身后的玻璃,把自己的嘴唇涂上一点玫瑰的红色。
回头时,她发现他在看她,然后带着一点微笑的神情,把目光移开。
他的脸色在灯光下,同样地十分苍白,他穿着西装,夹着的皮包,像个做销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