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无颜暗恋令正,瑞秋一直有点儿胜利的窃喜,但是并没有恶意。她知道无颜不开心,却没想过她会有多伤心,并且因为无颜把感情埋得太深太久,瑞秋开始是装着不知道,后来便习惯成自然——真的忽略了。
瑞秋想她们两个都知道,自己会同令正结婚的,而无颜,将会做她的伴娘。她想将来无颜还会遇上别的爱人,并且终将嫁人,到那时她们两个都老了,做了人家的太太、人家的母亲,还是好朋友,会聚在一起说说往事,到那时也许会从头来说这件事,当成一件笑话来讲,顺便感慨青春的易逝。
然而,无颜爱令正爱得这样深却是瑞秋也没有想到的。瑞秋这样的女孩子,不会不懂得感情,谁对谁有意思,她们总是最早的洞觉者,观察入微,并且颇会玩弄一些恋爱的技巧和小花招;但是她们多半不会懂得太深刻和强烈的感情,以为那只是小说和电影里的事,如果发生在身边,则会视而不见,以为平常。
暗恋这回事,每个人一生中都会发生一两次的吧?但是怎么会有人暗恋另一个人达六年之久?
瑞秋自己是不会的,便认定别人也不会。
但是无颜竟会为了令正去死!
死亡。这是怎样的代价?一个人怎么可以爱另一个人到如此义无反顾?!
瑞秋眼见无颜倒在令正怀中阖上眼睛的时候就在想:完了,无颜死了,无颜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尽管她睁着眼睛也什么都看不到,可是,她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那怎么行……
她这样纷繁杂乱地想着,脑子里乱哄哄的,从小到大和无颜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这时候都分外清晰地浮上心头。初中一年级时她们就认识了,她第一次和一个瞎子做同学,充满好奇,开朗的本性使她很想接近无颜,善良的心地则让她愿意帮助无颜。后来,她们做了朋友,她听说无颜住在那个着名的钟家花园,又惊讶又羡慕,因此常常地去找无颜玩,不久便住了进去。
她是因为无颜才认识了钟爷爷,才住进了钟家的别墅、坐上了钟家的汽车——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坐私家轿车,后来她一路顺风地升高中、上大学、念最好的学校、请最好的家教,都是因为无颜——甚至是因为无颜她才认识了令正……
原来无颜在她生命中占据的分量这样重,重至无以承载,以至于她不能不时时刻刻地想着她、怀念她。
瑞秋想着钟无颜,令正也想着钟无颜。可是他不对她说出来,她便也不向他提起。
两个人的想念如果可以彼此倾诉也许就是一种安慰,但是两人都忍着,那就不仅是两份想念和伤感,还极有可能滋生出别的情绪,诸如失望、寂寞、猜疑,甚至嫉恨。
瑞秋开始想自己是不是爱错了令正。
其实她和令正的结合也许不是那么完美的。大学时,令正是公认的白马王子,品学兼优,女生眼中的头号校草,她同他在一起颇有面子,一心只想着抓紧他;然而毕了业,两个人真在一起了,便都有种尘埃落定此生休矣的感觉。又加之双方父母都见了面,令正父母对她的态度是毕恭毕敬的,很明显自认为两家结亲那是高攀了,瑞秋便也自觉屈就,不知不觉开始挑剔起来,时时指责令正生活细节上的弱智之处,诸如领带配色不协调、皮鞋保养不适当、点菜不懂经济可口荤素搭配等等,兴致来时便故意用些上海俚语来取笑他,说他“明明是农民出身,倒有些小开脾气,真是戚门陆氏”等等。
令正知道“小开”指的是老板的儿子,瑞秋的意思是说他乱花钱,至于“戚门陆氏”当为何解,却就不明白了。瑞秋便笑,说:“戚和七谐音,陆和六谐音,七加六可不就是十三点吗?这是咱们老上海的切口,你哪里会晓得呢?”令正并不恼她说自己是“十三点”,然而瑞秋说到老上海时的那种自矜的口吻,却令他有些不满起来。
他讨厌瑞秋总是有意无意地使用旧上海切口,动辄便甩出些诸如“三点水”、“飞机头”、“老克腊”、“搀侬瞎子”这些莫明其妙的词语来打趣他,明欺他听不懂,故意同他摆“华容道”。
说起来令正其实是有些村俗的,瑞秋则有一些市俗。令正的村俗是自己知道,并且努力在洗掉的;瑞秋的市俗却是不自知,并且有意无意张扬的。瑞秋有一些时下青年共有的概念混淆,以为市俗就是都市,就像她们从来都分不清时髦与时尚一样。
上海女孩子,尤其平民家庭里的长女都是天生的经济学家和美食家,对于生活的质量有种本能的亲近与熟稔,对于流行则有着未卜先知的天分和推波助澜的本领。她们过日子不是靠经验而是靠直觉,那一种精明和巧妙是外乡人穷尽一生的努力与学习也望尘莫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