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答:“还住你自己的床,弟弟睡客厅沙发。”
那是没打算让她回来长住了,如果是歇脚还可以。瑞秋因此明白了父母的意思,她什么都没说,收拾简单的衣物当夜便搬了出去,一路穿过肉市场,带着一身一头的生肉气味来到钟家。
钟自明听她说要回家同父母商量,原以为总要考虑几天再准备几天,并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快就搬来,但是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意思,而是很欢迎地请她进来,带她参观新房间,亲切地说还没有好好布置,因为要等她来了以后,按照她的意思再布置。她有什么意见,尽可以说给管家吴奶奶听,吴奶奶会帮她办齐需要的一切。
钟家非常体贴,瑞秋在那一刻差点儿落泪,忽然觉得有点儿落难的味道。
那以后她和无颜一起喊钟自明“爷爷”。钟爷爷安排她和无颜一起升学,总是上最好的学校,选最好的班级,她们坐同桌,上学放学都一起,形影不离。
瑞秋心里的感觉其实很复杂,坐着钟家的汽车出出进进,自觉也像是钟家二小姐了;可是跟在无颜身边指指点点,又觉得自己有些像丫环。
说起来无颜是有些鸽子身段麻雀舌的,因为渴望表达与交流,便不免聒噪,早早晚晚地叽叽喳喳;瑞秋却是麻雀的姿势鸽子的眼,小家子气里透着一种温柔。两人在人前,总是无颜在说瑞秋在笑;背着人,却都是瑞秋说给无颜听,教她世道与人际。
瑞秋是那种看上去温顺随和,骨子里争强好胜的女孩子;无颜却是表面执拗,芯子里全是委曲求全。两个人一个是低眉顺眼有问必答,不管给什么都说好都说谢谢,另一个是满心感恩无论对方做什么都觉得理所当然;一个是心怀大志不达目的势不罢休,越是出身低就越要往高处看,另一个是明知道音高弦易断也要挣一个曲高和寡,万事不肯将就。虽然随和不是同一种随和,傲气也不是同一种傲气,然而歪打正着,殊途同归的,看上去仍然是一对严丝合缝的好朋友,便是亲姐妹也没有她们亲的。
一晃十多年过去,她们的友谊看上去是牢不可破,即使有了令正这件事也仍然不受影响。这出于她们两方面的努力:无颜是压抑着自己的心事佯装无情,瑞秋则是藏着这秘密扮作无知——两人又一次殊途同归歪打正着地合了拍,将一段原本可能就此破裂的友情齐心协力地给挽救了。
细想起来,她们之间几乎没有吵过架,这一点不大像平常的小姐妹,因为女孩子的友谊总是少不了小心眼小花招来做插曲的。可是她们两个人都那么随和又那么骄傲,都那么小心翼翼又那么苛求完美,竟然连吵架的机会也没有给过对方。也许是有一次——大四的时候瑞秋找了份兼职,第一次拿到工资就说要请无颜吃饭。无颜笑:“说赚钱那么辛苦也不省着点儿花,干吗要浪费在吃饭上。”
瑞秋却认真地说:“我早就想着要请你吃饭,不但要吃饭,还要帮你买衣裳做礼物呢,这钱怎么花都浪费就是请你吃饭不浪费,做什么都可以省惟独给你买衣服这件事不能省,谁叫我吃你穿你这么多年呢?”
无颜起先还笑嘻嘻地听着,以为瑞秋是在说有多在乎她看重她,她们的友谊有多珍贵,但是听到末一句就笑不出来了。这才知道瑞秋和她做朋友心里其实是有委屈的。
那顿饭吃得很沉默,那件衣裳无颜收起来很少穿,那以后有一段日子她们疏远了许多,说笑都有点儿僵,假假的,透着客气。不久瑞秋搬出宿舍,在校外租了房子和令正同居。
与令正同居是瑞秋一直在计划的,但是单选这个时候去做,多少有一点儿做给无颜看的意思,是报复也是炫耀。
后来她们自然是和好了,彼此对这件事都不提起,就好像没发生过、或者发生了也不记得一样。
那是她们惟一的一次闹别扭,不知算不算,因为甚至没有过一句彼此攻击的话。
是瑞秋先低的头,瑞秋先回学校去找无颜的。她原以为无颜没了她一定会手足无措六神无主,不料最后却是自己先支持不住了,她居然已经不习惯没有无颜这样一个人让她来包办一切,她发现原来自己很喜欢照顾别人……和控制别人。
后来就毕业了。开始她还和无颜保持着每周通一次电话的习惯,互道平安,但很少提到令正,也许她话里话外都有他的影子,但是不说穿,无颜也不问起。又过一年,就连电话也断了,无颜这个人渐渐退出了她的生活,就像一片柠檬黄的树叶,被夹在岁月的书里,压在记忆的底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