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有一方水塘.水是那种流动的碧,深深浅浅,像极了一只温柔多情的眸子.波光流转之间那种鸿蒙初解的惺忪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悸动.三五朵莲花倚睡在碧波之上,象牙白的花瓣轻薄得仿佛随时有可能随风,或者逐水逝去.
年幼的我穿着蓝白相间的水手衫,白色短裤在塘边疯跑.脖子上用细铁丝穿起的小白兰随着奔跑在胸前跳跃,浓烈馥郁的香气猛然冲进了我的鼻孔中,惹得我响亮地打出了一个喷嚏.
水塘边坐着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男人.听到我那惊天动地的喷嚏声,他转过头朝我这边望了望.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和男孩子一样的头发,朝他抱歉地笑笑.他也笑了,露出杏仁一样光洁的牙齿,问我,你是男生吧?
我恶作剧似地回答说,是啊,我是兰生啊!一面好奇地凑进他,看他在干什么.他大大方方地把膝盖上的画板推给我看.雪白的素描纸上,2B铅笔银灰色的线条细腻地描绘了一汪静谧的水拥着几多莲花.那些透明的灰色让我一下子联想到了鸽子胸脯上的绒毛,蓬松而轻忽.
我傻傻地说你画的荷花真好看,像真的一样.
他一本正经地纠正说他画的是睡莲,不是荷花.
我扁扁嘴,狡辩说,有区别吗,我外婆说这就是荷花,而且我外婆已经七十岁了.
他没有和我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而是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服上的草屑,然后低下头问我,听过睡美人的故事没有.
我有一本绿丝绒封面的格林童话,里面的故事早就烂熟于心.然而我还是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摇了摇头.
他拍拍我的脑袋,背起画板,牵着我的手走到水塘边的那株歪脖子老槐树下.他的手暖暖的,可以轻易地包裹住我的手,只在指肚与掌心处有长年抓画笔留下的老茧,但并不硌人.于是那个下午,在天空几朵微笑着的白云的地注视下,他用他特有的带鼻音的嗓音为我讲完了睡美人的故事,而我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故事,却聚精会神地闻着他棉质衬衣上柠檬味洗衣粉的香味.
蟹壳红色的太阳渐渐西沉,为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梦幻般的金色.他英俊的侧脸如同希腊神殿里太阳神阿波罗的浮雕.他仿佛是一束神奇的光,在那个夏日的午后照进了我宁静而平淡的生活里.以至于很多年后即使光芒消散,我还是会努力伸出手去试图捕捉光束间飞舞的尘埃.然而我忘记了,光,是抓不住的.
他叫狄墨,是一个画者.暂时租住在离外婆家不远的一个小阁楼里.在他的房子里,支着画架,有粗细不一的画笔和皱巴巴的管状颜料.他的洗笔桶里被我□了一大把盛放的复瓣栀子,可惜被彩色的洗笔水染成了怪异的灰褐色.经常地,他穿着宽大的白衬衣,高挽着袖口,捏着笔在窗前的画板上涂抹泼绘着什么.而我就趴在他的床上,百无聊赖地翻看他的硬皮画册,听铜板纸疏脆的翻动声.更多时候,他的画板上只是一片寂寥的空白,那时的他犹如被困在笼子里的兽类,在屋里焦躁地踱着步子.香烟在他的指间腾起袅袅的烟雾,使得他的脸孔显得格外高深莫测.明明灭灭之间,香烟逐渐变成一段苍白的残骸,仿佛时间在他手中老去,然后死去.风一吹,飞散.
外婆并不喜欢我一天到晚待在狄墨那里.对于她无法理解的生活方式,她总是抱着敌视的态度.她不能理解为什么狄墨经常背着一块黑色的笨重的扳子四处闲逛,一棵树,甚至一朵花他都可以仔细端详半天.在她看来,这是年轻人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恶习.她只关心她田里的蔬菜,她的鸡以及她每逢阴雨天准时发作的关节炎.但她并不阻止我去狄墨那儿.毕竟,可以摆脱我这么一个别扭的孩子的确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有一次,外婆出门去市镇便把我托付给了狄墨.那天我问他,外婆说你已经二十岁了,为什么你还不结婚呢?
我这种人是不适合结婚的.他的笑容里似乎有了落寞.
为什么呀?
因为我喜欢男生啊!
我急急地说,我是男生啊是男生啊!那么等我长大了你会不会娶我?
他哈哈大笑起来,揉揉我的脸蛋,说会的会的。
那你一定要等我长大啊!
恩,我会的。你笑着保证。
我会为你装好男孩子的样子的。因为我不想失去狄墨,我爱他。
怀着如此曲折潮湿的心事,我进入了梦乡。睡梦中我感觉你修长的手指如同蝶翼轻轻扫过我的面颊,然后是后背,你的指尖微凉,仿佛沾了薄荷膏油似的。紧张的兴奋,战栗的快乐让我突然间清醒过来。
当他的嘴唇靠上了我耳后的一小块皮肤时,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嘴唇很薄,而且像果冻一样柔软。我拼命地咬住下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模糊之中,我在期待着什么又在害怕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