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徐徐回头,盯着永好惶惶不安的脸庞,忽然一笑:“永好,你是舅父派在本宫身边的人,是吧?”
永好缓缓垂下拉扯她的双臂,低头缄默不语。亦如默认。
升平苦笑:“其实本宫早就知道你是独孤家的人。从父皇死那刻,不,甚至更久以前,在母后最危急的时候居然派你去传信给独孤家人时本宫就该料到了,父皇殡天那时你明着送汤给本宫,实则在给萧氏传信,对吧?”
永好颤抖的身子伏地跪倒:“娘娘,奴婢罪该万死,独孤丞相是奴婢的恩人,奴婢一家人性命都是独孤丞相给的,他的命令不敢违抗。”
升平被带刀侍卫束缚住双臂往外拉扯,唇边却依旧带着凄然笑容:“你们总喜欢说万死,殊不知,一死已经足矣。”
这是杨广在朝堂上愤然而说的话,如今升平才明白他话中的辛酸。
升平紧紧闭上双眼任由侍卫将她狼狈拉出昭阳宫,推搡着坐上凤辇。凤辇被人抬起,再没有往日平稳,摇摆不定的辇身犹如升平少华年岁所经历的过往,动荡不安。
永好随升平一同生活整整十余载,不曾想她也是独孤家埋伏在自己身边的眼线,从六岁开始升平已经熟悉身边的永好,熟悉到仿佛永好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可终还是不能认清永好的真实面目。
独孤陀还在他们父子母女兄弟身边埋伏下多少眼目手足?
不知不觉中被亲密伙伴监视十余年,或是如此时知晓所有真相后心痛难当,哪个更能让人绝望?
升平都不知。
或许也不需再知晓。独孤陀终将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独孤家的血流淌在他不甘沉溺的身躯里,发挥着最大的功用。
他要的东西一定不会失手,从最开始,母后就已知道,却忘记告诉他们兄妹二人。
母后……阿鸾,真的好想你。如今局面,是母后在试探阿鸾吗,阿鸾不曾懂得的道理如今都懂了,可母后却还狠着心不曾回来,母后,母后……
永安寺,皇家停放灵柩所在。
生前俯瞰江山的天子,生前母仪天下的皇后,甚至有位份的薨逝嫔妃都要在此停放以供悼念。在此处,光芒难见,森森阴阴所见也只是若干油灯摇曳易断所带来的冰冷恐惧。
萧氏初嫁进皇宫时,在此迈入朝堂。如今性命堪忧时,也需从此离开。这也是后宫中最常见的轮回,也是所有后宫女子无法躲避的注定。
升平恍恍惚惚被推下凤辇,愣愣看着眼前宫人御医来回出入。
升平踉跄走过青石甬路,越接近永安寺的大雄宝殿越能听见内里隐隐约约传来的呻吟声,空气里血腥的味道也越发重起来。
夜空寂寥,忙碌的宫人竟似点缀临战之夜的星辰,参杂森暗夜色里,不停变换自己的位置。
永安寺从不曾迎接过新生命的诞生,它惯于送别。所以青岩碧瓦的大殿沉重冰冷,一时间不能接受自己角色上的转变。它见证北周旧朝几位君主的离去,也见证本朝先皇与先皇后的撒手人寰,万古不变的阴森古刹里,突然因新生皇子涌现出一丝温暖。
突然间,大殿里的萧氏开始厉声嚎叫,升平双腿颤了两颤,险些跪倒在地。
“生了,生了。快,止血!”专侍生产的嬷嬷随着紧张叫着。
生了。不知是男是女。
升平不顾一切扑上去,靠在殿门外听着内里繁乱。
婴儿的啼哭有些微弱,伴随着宫人们脚步匆匆的声音,向大隋江山昭示自己的诞生。
曾经,升平是那样恨过这个孩子。他的存在让她和杨广之间产生荆棘隔离,总觉得他再不是从前温柔儒雅的广哥哥,她也不是昔日天真烂漫的小阿鸾。
只因为一个无辜生命,他们再难回复到从前的亲昵。成长过程中不断出现的暧昧都被肚子里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轻易打碎,升平知道自己永远不能为杨广生下皇子,所以才会记恨萧氏有幸为他生育子嗣。
升平听着大殿里婴儿的啼哭,鼻子不禁也酸了起来。
无论升平对孩子如何心藏芥蒂,但啼哭的他是杨广的骨肉不容置疑。甚至,这个孩子的身体里也流淌着和升平相似的血,她不能对孩子的降生无动于衷。
升平晃晃悠悠慢慢蹲下靠在大门边呜呜哽咽。
从记事起升平就追着杨广玩耍,懵懂青涩的她只想做他的妻,短短不过四年年,他们竟像走完了一生,所有的事好像就在手边,却又遥不可及。他们根本没有过片刻宁静用来相思,仿佛命中注定一步步来应验那个诅咒。
他和她总是在擦肩而过,再没有重新对视的机会。
如果再来一次,升平是否还会这样不顾一切?婴儿的啼哭唤醒她的神智,不能了,当然不能。他们错过了就是错过,没有再来一次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