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他散乱的头发,脸上流露出淡淡的怜惜之意。“四太子,你觉得痛苦么?”
他被这怜悯的目光所欣喜,以为她终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急急回答:“痛苦死了,我再也不想经历这样的痛苦……”
“四太子,这才是开始呢!算不得什么。何况,只是肉体上的。更深的痛苦,你还没有领略过。”
欣喜变为愤怒:“花溶,我恨你,有时恨不得杀死你!”
“当然!我毫不怀疑,你会寻机将我杀掉。可是,在这之前,我们彼此都还有利用价值,不是么?”
他再次跃起身,想揍她或者跟她拼命,可是,身子依旧软瘫得提不起一丝力气。
“四太子,这种痛苦真的算不了什么!临安一战,我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那种痛,不是时断时续,而是时时刻刻,连坐卧连饮食连方便都没法自己解决……这样的痛苦,我经历了大半年,多次咒骂老天为何还要让我活着受罪……”
他急切地问:“是谁救了你?是秦大王?”
她不答,继续说,“肉体的痛苦还不是最大的痛苦。当你疯狂的想见到一个人,却怎么也见不到的感觉。你仔细回想,想不起他的脸,就连梦里,也总是梦不到……”她咬牙切齿,“我更恨你!若不是你杀了鹏举,我怎会再也见不到他?”
他半晌无语。
“可是,花溶,我没杀你,我从没想要杀你!而你,却对我下手,目睹我的痛苦,毫不悲悯。”
“你杀了鹏举,就等于杀了我!”
她躺在床上,眼里满是泪光。
“你再折磨我,岳鹏举也死了,就算我马上死了,他也活不过来了。哈哈哈,花溶,你很伤心是吧?再怎么伤心,他也死了,变成了一把白骨……”
“你也会是一堆白骨。”
“好,我就等着让你把我变成一堆白骨。花溶,我等着你。”
帐篷里一瞬间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沉寂,无声无息,如两个在地狱门口徘徊的幽灵,互相已经失去了温度,只能飘忽着飞来飞去,却永远不可能靠近哪怕是一点点。
倦意慢慢袭来,泪水浸染的眼睛干涩到疼痛。迷迷糊糊里,仿佛是战场,无边无际的血腥,小商桥的尸体,临安城的追杀……她压抑不住,在黑暗里抽搐。
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身边的碎片像一片来不及打扫的战场,断臂残肢,硝烟弥漫,人和人之间,就是一场永远的战争。
两个人隔着一堆碎裂的战场。
“花溶,你再也不许给儿子穿宋服,你自己也不许穿!”
“金兀术,你现在还有什么本钱在我面前说三道四?”
他又要跳起来,腿却挪不动,嚎啕半夜,嘴里那么焦渴,嗅嗅四周,能闻到冷茶的芬芳,她煎的茶的美妙。他的手摸索着,找不到一个完整的杯子。
“花溶,我渴了,我要喝水。”
她充耳不闻。
“花溶,我渴了,快,我要喝水……”他声嘶力竭,“花溶,我求你了,我要喝水……”
“来人,送四太子回去……”
“滚出去,谁也不许进来。”他愤怒地咒骂,“我就不出去,不遂你的心意,偏不,我不喝水了。”
月光照着他干裂的嘴唇,终究是疲倦已极,倒在地上,沉沉睡去。
花溶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声,也不知道心底是什么滋味。杀王君华,杀秦桧,杀赵德基,金兀术呢?
这是一个阴天。
花溶睁开眼睛,眼皮是倦的,浑身是软的,神智也有些麻木。她坐起来,满地的碎片,一屋的凌乱,仿佛曾被一条野猪闯进来肆虐。
她的目光落在地上,一个人乞丐般躺在碎片堆里,睡得正沉。多年的军旅生涯,再怎么艰难都能睡着,金兀术,他终究还是军人作风,不曾被这些年的荣华富贵泯灭了斗志。
她慢慢起身,绕过他,走出帐篷。
绿的草,绿的树,她听得后面微微的脚步声,是陆文龙满脸的担忧:“妈妈,阿爹有没有好?”
她看着孩子身上的单衫:“儿子,你怎不换上马装?”
小小的少年羞涩一笑:“我觉得这个比较好看。”
爱美是人的天性,尤其是少年人。
“妈妈,阿爹呢?”
“他还在休息,你别去打扰他。”
他欲言又止:“阿爹到底得了什么病?”
“一点小病,很快就会好的。你放心。”
他从未听妈妈说谎,自然深信不疑。“妈妈,今天我想跟阿爹共进早餐。你也一起,好不好?”
她笑起来,摇摇头:“妈妈还有一点事情,你们先吃。”
他很是失望,花溶暗暗叹息,也不解释,翻身上马,独自往前面的草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