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陆文龙的脸色,不知怎地,有了一丝讨好的意味,而且慌乱:“儿子,你有一个弟弟了,他以后会非常尊敬你的,也有人跟你玩儿了,你不高兴么?”
“不!我一点也不高兴!”
陆文龙直言不讳,他还不惯于说谎,也不知道看阿爹的脸色。
“为什么?”
“你总是一边说欢喜妈妈,待妈妈好,一边宠信其他娘子!”
金兀术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生平第一次,仿佛被人将耳光掴在脸上,狠狠的,不留余地。他挣扎着,又愤怒:“儿子,你还小,你不懂!男人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我们大金人口少,需要勇士厮杀,所以,男人们都尽量多娶妻子,多生儿子,扩大国家的人口。这是对国家做贡献!儿子,你长大了,也会这样,也会娶许多妻子,生许多儿子!”
这次,轮到陆文龙瞠目结舌。不,不是这样。鄂龙镇的日子,草原上的日子,野人部落的日子,妈妈给自己讲过许许多多故事,妈妈并不是这样说的。
金兀术试图说服儿子,他还是个少年,什么都不懂。他的语气放得更加和缓:“儿子,这些你不明白,等你长大了自然会知道。好男儿,绝不能只局限于自己的小家,一切得替国家利益考虑。小情小调,只是小男人凡夫俗子行径。你慢慢地也要长大了,阿爹已经在考虑给你定亲了,过几年,让你先娶两名贵族世家的少女为嫡妻,然后,你可以娶你心仪的其他女子做妾,替咱们四太子府开枝散叶……”
“不对!”陆文龙一点没有听进去他的话,忽然大声反驳:“不对!岳阿爹就只有妈妈一个。我在鄂龙镇时,亲眼见到的。我妈妈说,岳阿爹曾做到宋国的节度使,位高权重,他就没有许多娘子。我妈妈告诉我,曾经有人送他一名小妾,他也退回去了,说只喜欢妈妈一个人,如果再纳妾就是伤妈妈的心。那时,妈妈告诉我,若是岳阿爹纳妾,她就会跟岳阿爹离异……你知道‘离异’是什么意思么?”他理直气壮,“岳阿爹不纳妾,难道宋国就不需要发展人口么?而且,我前几天在家里看了王安石的生平,王安石也只有一个娘子。阿爹,你曾说你最推崇的宋人就是苏东坡和王安石,难道王安石也是庸俗小男人?我早已明白妈妈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来,我也告诉过你,但是你不听……”
孩子还在滔滔不绝,把他这些日子的困惑都说了出来。这个少年,忽然变成了雄辩滔滔的演说家,句句责问,句句逼迫。
金兀术只听得“岳阿爹”三字!那是一个巨大的阴影,永远笼罩在自己头上。百战百胜的岳鹏举,受人爱戴的岳鹏举!他甚至终生只娶一个妻子!成为宋人最完美的道德楷模!这些,都是花溶灌输给陆文龙的!甚至那些话,都是她教给他的原话,否则,他一个孩子怎么懂得起这些?!是她!早就知道她居心叵测!她故意假惺惺地让儿子自己做取舍,殊不知早就给儿子灌输了这些充满妖魔鬼怪的思想,根深蒂固,如一颗定时炸弹,随时会爆炸。
父子俩的芥蒂,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滋生的?
花溶来草原后?那一次刺杀秦桧之时?
金兀术的手气得微微发抖,不可遏制,手又要抬起来,狠狠地一耳光下去。可是,他重重地呼吸,强行压抑住自己的暴怒欲狂,勉强维持着最后的和颜悦色:“儿子,你快走,快走……”
陆文龙盯着他,十分固执,仿佛是一头野牛一般顽固:“阿爹,你必须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我马上就走。你说,妈妈到底是不是你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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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兀术后退一步,冷然道:“苟利国家,岂敢私耶!”
果然!不祥的预感变成了现实。陆文龙想起那个夜晚,阿爹忽然心血来潮弹琴,要自己陪着对饮。然后,妈妈就来了。他仿佛知道妈妈要来一般。还记得妈妈刚来就说:“四太子,谢谢你。”阿爹回答:“我并没为你做什么。”当时,他只以为是父亲的客气,是怕别人知道。现在才知道,根本不是。海陵口里的神秘金将,果然不是阿爹。也难怪,像阿爹这样,始终将大金的利益放在至上,怎么可能去救妈妈?不可能!
他忽然感到悲哀,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妈妈,只是无比的悲哀。这一刻,已然明白,就连妈妈,也以为那个神秘的金将是阿爹,否则,她不会那么问。甚至,他想,那一夜,妈妈不止是来想带走自己的,还想来感谢阿爹。感谢他的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