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宝儿倒是不怕生,伏在她的肩头,他默默的由着她抱,不像是天生的和她亲近,倒像是宽宏大量,念她是个虔诚的信女,所以施舍给了她一个拥抱。
她抱了一会儿,因为不惯抱孩子,不会抱,所以姿势别扭,累得手臂发酸,而且不知为何,还有点讪讪的。将孩子交还给了奶妈子,她问金效坤:“他叫金宝儿?”
金效坤微笑着点了点头:“这还是他原来的乳名,我没有改,就这么叫下来了。”
傲雪见他二人像是要做一番谈话,就向奶妈子使了个眼色,然后自己只说要去厨房看看晚饭,带着奶妈子退了出去。客厅里一时没了旁人,段人凤面对着这位人人赞颂的天下第一大好人金大哥,忽然生出了几分沉重感觉。
为什么沉重?说不清楚,这金大哥并不是她的敌人,她对他也没必要怕,然而抬眼审视着他,她就发现他和金玉郎实在是酷似,但他没有金玉郎那么讨人喜欢——是的,直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她还是得说,金玉郎一度是“讨人喜欢”的,至少,是讨她的喜欢。
她喜欢金玉郎身上那股子天真烂漫的劲儿,尽管那股子天真烂漫十有八九只是一场假象。而金效坤绝不天真烂漫,她看着他脸上那一层和蔼的笑意,心中响起了四个字的评语:老谋深算。
“他确实是死了?”她忽然问。
金效坤苦笑了一下:“或许还是没有死,上半年,有人说在北京看见了他。但是——”他摇了摇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大概是在故意躲着我。我们兄弟好了没几天,又成了死仇。”
她冷淡的答道:“他其实还是死了好。”
这是她的真心话,他日益的坏下去,从她心中的天使一路坏成了魔鬼,她禁不住他继续这么坏下去了,他再这么坏下去,将来她再回想起这个人,就一点美好的印象都留不下了。
唯有死亡能够止住他的堕落,唯有死亡,能让他身上仅有的那一点美好永存。
金效坤这时又道:“我听说,二小姐进了参谋处?”
“是,不过全是仗着我哥的面子,我在处里无非是混日子罢了。”
“二小姐太谦逊了。段旅长并不是那种任人唯亲的长官,二小姐能进参谋处,必定是您有这个本事和资格。”
段人凤笑了笑,没说什么,因为懒得和金效坤互相吹捧,只想直入主题:“金先生,我这一趟来,是为了孩子,金宝儿。”
金效坤依旧是微笑:“是的,说起来实在是惭愧,照理来讲,不应该让二小姐跑这一趟,当初我们谈好了的,应该是我把金宝儿送到您那里才对。然而……”
他沉吟着停顿了一下,随即抬头注视了段人凤:“我向您说句实话吧,我这半年来,屡次寻找借口,不肯把金宝儿送过去,完全是出于我个人的私心。”
他再次向着段人凤苦笑:“我舍不得这个孩子。我知道我没资格在他的母亲面前讲这种话,但对我来讲,金宝儿确实是意义非凡。”
段人凤望着他,等他的下文。
“我和我前头的太太结婚十年,一直没有子嗣。后来和连二姑娘……虽然我们还没有正式举行婚礼,但是……”他欲言又止的叹了口气:“也许我就是命中注定了没有儿女。玉郎已经是不可救药的了,我总不能眼看着金家到我这里,就断了血脉。所以这半年来,我几次三番的拿话来敷衍您与段旅长,为的就是我舍不得送走这个孩子,我想把他留下,当我自己的儿子抚养,将来继承我的事业。”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可金宝儿是您的亲生儿子,我也绝没有厚颜无耻到要把这个孩子扣留下来。所以,我一是想求您的谅解,二是还想和您商量一下,能否平时就将金宝儿放在我这里抚养,金宝儿在这里已经住了这么久,生活也习惯了,奶妈子也很可靠,等他再长大一点,到了求学的年龄,到外国学校读书也很方便。再过两个月,我就要搬家了,那时宅子会宽敞得多,您若不嫌弃,我们就算是一家人,我给您和段旅长预备出单独的院子,您和段旅长随时到天津,随时就来住。您若是嫌不方便,想要单住,我也看好了一处公馆。您要是出去单住的话,也可以接金宝儿过去生活,总之一切都好说,只要能让金宝儿留在我的眼前,能让他认得我这个伯伯就好。”
他向着段人凤的方向俯着身,姿态是一种克制着的哀求。段人凤看着他,没分辨出他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因为分辨不出,所以无法采取对策,所以很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