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亭丽心里油然而生一股自豪之情,国难当头,人人都在尽自己的一份力。
当初收购这片废墟时,许多人都笑陆世澄是败家子。但他毫不在意,按照自己的蓝图,在废墟上一点点建设了这座新式药厂。
到了紧要关头,它又以一种毫不张扬的方式,默默为国效力。
她欣赏他的为人,喜欢他的作风,任何时候,他都没有叫她失望过。
陆世澄两手撑着栏杆出了一回神,忽道:“知道吗,看着这些货车游龙一般陆续出发,我总觉得那是我母亲生命的延续。”
她懂他的意思,坚持了这么多年,他终于代他早逝的母亲实现了当初的抱负。
但他还是觉得遗憾,因为母亲无法亲眼看见这一切,逝去了就是逝去了,凭他怎么努力,也回不来。
她欷歔,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不可弥补的遗憾,能做的无非是抓住拥有的一切,珍惜每时每刻。
她下意识握紧他的手,陆世澄太聪明,立刻就反握她的手。在这漆黑的夜里,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就像两株相连的树。
可是,当他们想再说点什么时,却只是缄默,时局的艰难,让两个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
……
当晚,陆世澄送闻亭丽回家,很晚才回到陆公馆,邝志林在书房等他。
“出什么事?”邝志林心事重重迎上来。
陆世澄有点疲惫,揉了把自己的脸,坐下来思考,这趟去北平救人,他在一个很偶然的场合下,看到陆克俭跟几个日本军官走在一起。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所以想尽快核实清楚。
如果是真的,他想,陆克俭大概是疯了。
一条丧家之犬,为了夺权、为了报复他和陆家,居然情愿跟一帮侵略者虚以委蛇。
不行,他必须得在最短时间内查清真相,并及时采取行动。
邝志林听完整件事,不由惊怒交加:“这个败类!他以为自己还能当初跟白龙帮勾结那样借力打力、全身而退?这件事要不要告诉老太爷?”
陆世澄把脑袋靠在沙发上,仰起头,闭着眼睛。
局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他相信陆克俭会一条道走到黑的。
至于祖父——这可是他老人家不分黑白拼死都要维护的小儿子,他很期待他老人家得知真相后的反应。
这样想着,陆世澄嘴边泛起一丝嘲弄的笑意。随即又沉默下来,他对祖父的恨意似乎比对陆克俭的恨意还要深,这使他都有点意外。
……
战火迅速蔓延,天津、北平相继沦陷。
报上每天都有各类刺心的报道,走到街上,人人都愁云满面。闻亭丽和黄远山抱定一腔信念,争分夺秒拍摄《抗争》。
八月中的一个夜晚,刚睡下,忽然被远方的一声声隆隆的巨响所惊醒。
闻亭丽心里仿佛有预感,一骨碌就从床上爬起来,跑到楼梯口,周嫂也抱着小桃子出来了,在底下惶然地说:“大囡,我心里好慌,那是什么动静。”
“您别怕,我先打个电话。”
但她几乎是连滚带爬下了楼,不等拿起话筒,外面就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深夜时分,这声音让人无比惊骇,闻亭丽白着脸上前开门。
陆世澄的脸色比她预想中还要难看,一进屋就说:“日本人开始攻打上海了,马上跟我去陆公馆。”
“好。”
闻亭丽上楼收拾行李,眼看周嫂还在发愣,厉声说:“您快进屋收拾东西。”
这种时刻,没时间想东想西,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去了陆公馆,互相之间有个照应不说,陆家的客轮就停在码头,随时可以往南走。
她急三火四帮小桃子拾掇行李,然后才上楼去收拾自己的衣服。
一家人刚在陆公馆安置下来,客厅电话响了,却不是找陆世澄的,而是找闻亭丽的。
“是我,闻老板。”是谭贵望,他的嗓子急得像是要冒烟,“别怪我冒昧,你家电话没人接,我猜陆公子把你们接到陆公馆去了,师父她——”
闻亭丽心房一抖:“出什么事了?!”
“战防就在斜坡路附近,刚好离秀峰不远,师父一得知这消息,就开车去了公司,月姐根本拦不住她。我想,师父肯定是放心不下那些摄影机和胶卷,我马上出发去追她,但我怕……”
闻亭丽二话不说就撂下电话往外跑,一边跑,一边不忘检查手包里的手枪。
“去哪?”陆世澄急忙拦住她。
“去找黄姐,她一个人去了秀峰,我得把她带回来。”
许管事等人面面相觑,那附近正在打仗,闻小姐这是不要命了。
陆世澄却毫不犹豫地扣住闻亭丽的手:“我同你一起去。”
他们上车出发。
越往前走,街上越乱,远处的炮声像雷声轰隆作响,老人小孩的哭声不绝于耳,华界的居民成批成批往租界跑。
陆世澄神色异常冷峻,闻亭丽也是咬牙切齿看着这一切,这美丽的都市,可爱的人,热闹的街口,她的家!一夜之间,全变了!
她恨透了侵略者!恨透了这暴行!恨到胸膛似要炸裂,恨到眼睛赤红!
陆世澄一路开得飞快。
距离秀峰越近,前方的炮弹声越密集,那是死神的叩响,闻亭丽整个身子都绷成一团,当初她们之所以把公司租在那附近,就是图它租金便宜、场地也够大。没想到,恰恰因为它身处边缘地带,战火率先从那边燃起来。
突然间,前方的天空窜起一团浓烟,那是——
闻亭丽瞳孔一缩,不要!她脸色苍白,喉咙发紧,死死攥住陆世澄的衣袖不放,等不及他将车停稳,就慌里慌张跳下去,结果因为没站稳,结结实实向前扑倒在地。但她顾不上疼,连滚带爬往火光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