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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账(1)

作者:猫亦之 阅读记录
臺風

太平洋南部,巨大的氣旋正在大洋上方幾千米的高空緩慢地生成,像一個仍在母胎中的嬰孩。衛星從環地軌道上投來註視的目光,所有來自蝴蝶扇動翅膀的風,來自人類呼吸的氣,裹挾著從喜馬拉雅一路奔流上萬年至此停歇的水,環繞成屏幕前的無數條彩色的路徑,伴隨著幾十年如一日的樂曲,投放在木擇芩傢的液晶電視上。

一聲雷暴。

手機在雷聲中突然震動瞭起來。

木擇芩從沙發上驚醒,午後陰雲密佈,屋內昏黑,隻剩電視屏幕的白光閃動。窗戶在風中震動,發出低沉且連續的嗚叫。

她接起電話:“媽媽?怎麼瞭?”

電話那頭很嘈雜,不知道是風聲還是哭聲,接連不斷,海浪一般一陣高過一陣。

母親似乎說瞭句什麼,聲音很含糊。

“什麼?你再說一遍?大聲一點!”

短暫的停頓後,母親似乎來到瞭一個相對安靜的場所,好讓自己不至於在雨中對著電話吼叫。

“芩芩,等雨小一點後,你把傢裡那套西裝收拾一下,送到媽媽辦公室。”

木擇芩習慣性地問:“哪一套?”

電話那頭頓瞭一下,木擇芩聽到人群似乎又躁動瞭起來。有人在電話那頭大聲喊“葉局”,母親迅速應瞭一聲。

“帶傘的那一套,盡快。”

電話被匆匆掛斷,木擇芩攥著手機,在沙發上發愣。

帶黑傘的黑色西裝。木擇芩知道,母親隻會在一種場合穿這身衣服。

她望向窗外——今天是七月十四日,暑假的第十三天,臺風“煙花”即將登陸小鎮的第二天。

她從儲藏室深處找出那把黑傘,傘柄是一截彎曲的木頭,金屬傘骨,沉重且堅硬,無論風雨多大,它都能屹立其中。

木擇芩的指腹擦去瞭傘柄上的一層灰。這層灰有著肉眼可見的厚度,木擇芩的指印仿佛在傘柄上塑造瞭一處微小的探方,探方底部,是二十五年前的雨痕。

時隔二十五年,小鎮再一次陷入哀悼。

死的是個村幹部。內陸人。二十五歲。來海島工作還不到兩年。大傢叫他小趙書記,他每次都撓撓臉,笑得很靦腆,說,叫小趙就行。

小趙從樓頂墜落,髒器塗瞭一地,一夜暴雨沖刷,發現時,臉上還是幹幹凈凈的。

死狀很淒慘,死因卻很簡單。

臺風天疏散群衆的工作是很難做的,尤其是這村裡隻剩下一些老人的時候。必須挨傢挨戶的找人,拉著勸著,把人領去抗臺避災中心安置好,給每個人發放兩桶泡面、一隻蘋果、三瓶礦泉水的抗臺物資。做完這些已經是後半夜,不知道怎麼,他突然想起村裡自建房上的水塔。這麼大的風雨,水塔估計都要被刮下來。

於是他就去瞭。

果然,沒有加固的水塔已經松動,在風中搖搖欲墜。他剛想找東西把水塔再固定一下,視野裡的水塔驟然放大,他的身體先一步去扶,腦子後一秒才想通。想躲已經來不及瞭,轟然倒下的水塔將他撞下瞭樓。

暴雨中,無論是水塔還是小趙,一切飄搖的事物都像風箏。在狂風中徒勞地掙紮,最終一頭紮倒在地。

追悼會定在四天後。

村幹部的父母從很遙遠的西部來,那片土地上種出的小米澄黃飽滿,村裡的人都嘗過他傢鄉的味道。

受臺風影響,飛機隻能到省裡,木擇芩的母親——葉為清兩天沒回傢,被黨委書記罵瞭個狗血淋頭。她的秘書親自去省裡接人,頂著大風大雨,把人帶瞭回來。

當晚,木擇芩還在打電話——她未婚夫孔令的手機一直打不通,無論什麼時候打過去都隻能聽到“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的女聲。從她臥室的窗臺遠遠看去,可以看見孔令的書房,兩天瞭,他傢從沒亮過燈。

木擇芩剛想出門去他傢看看,電梯門一開,上來的卻是葉為清。

“媽媽?”木擇芩下意識看瞭一眼手機,十點四十分,“這麼晚,你吃過瞭嗎?”

葉為清擺瞭擺手:“回來洗個澡收拾一下,晚上我得陪小趙的爸媽。你爸還在值班,明早回來。”

她一口氣說完,自顧自進屋,脫瞭那件黑色西裝外套,才反應過來,轉身道:“這麼晚瞭,你去哪?”

木擇芩突然覺得有些不自在,孔令的名字被她含在嘴裡,怎麼也吐不出口。

於是她回身進屋:“沒什麼。”

葉為清看瞭她一眼,木擇芩的手機還沒熄屏,停留在通話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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