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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微镜下的大明(45)
作者:马伯庸 阅读记录
县级官府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以向上级反映寻求支持,这是很常见的。比如谭昌言就曾把禁灰政策上报徽州府申详。但正常的知县,一次只找一个,实在不行再换一家,没想到冯开时一次把大神们全给请出来了。
不知道他是想显摆一下自己的文笔、炫耀一下捐俸的伟大,还是想争取上峰对保龙的支持,抑或三者兼有之。
不过冯开时的面子倒是很大,很快那五位官员都回複了,批语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说船槽龙脉关乎一县兴衰,不容奸人凿烧,宜立行禁止,严加究拿云云。
就这样?就这样。
上头的批示,只是给一个方向性意见,具体措施,还得县里自己拿主意。
讨回来五位大人的批複,冯开时把保龙禁碑修葺了一番,接着忙别的去了。士绅什麽反应,文献里没有记载。不过咱们可以开个脑洞,想象一下,如果那时候有记者的话,采访冯知县的对话会是怎样的。
记者:“冯知县,针对龙脉烧灰的乱象,县里采取了什麽措施吗?”
冯开时:“我们已呈文给南直隶的诸位领导,引起了上级高度重视。刘、张、田、王、周各部委领导圈阅批示,充分体现出了对我们的关心。我给你们看看他们的签名和批语。”
记者:“那有什麽具体的举措呢?”
冯开时:“当然是认真遵从上级意见,严格执行领导指示,以士民福祉为念,以大明社稷为重。我还写了几篇骈文专门说这事,我给你念念啊……”
记者:“不用了……我看这些领导的批示,都要求立行禁止。那麽咱们县里,是怎麽做到立行禁止的呢?采取了哪些具体举措?”
冯开时:“我一回来,就调集人手,把那块保龙碑给擦干净了,碑亭也给修好了,特别气派,保证每一个路过的山民都看得清清楚楚,感受到官府的威严。”
记者:“只是擦石碑吗?管用吗?”
冯开时:“石碑上刻的都是领导批示,你这麽说,是认为领导的批示没用喽?”
记者:“不,不是。我是问具体措施。”
冯开时:“一看你就没细读我的文章。我给你念念那篇呈文啊:‘恳乞偏申当道,严批勒石。其一树于本地,陴居士民互相觉詧,以制城社之股肱;其一树之通衢,令槩邑鹹知先禁,以广官家之耳目。’”
记者:“这什麽意思?”
冯开时:“这个詧字念查,是察的异体写法;那个槩字,念盖,是概的异体写法。这都是很高深的学问,一般人不知道。”
记者:“我是问整句话的意思。”
冯开时:“就是说,除了谭大人立的那块保龙碑之外,我又立了一块石碑,搁在县城门口的大道旁边了。这样,一块震慑船槽村民,一块提醒整个婺源军民。”
记者:“那还有别的举措呢?”
冯开时:“我们的口号是:爱惜山灵,宏施厚载之德;斡旋文运,长瞻继照之光。”
记者:“……”
(以上对话纯属虚构,但那几句古文确实是冯开时的原文,修葺、另立禁碑之事也不是虚构的,读者察知。)
在冯开时这个饱读诗书的文人治下,婺源县在宣传领域取得了丰硕成果,耀眼的文告接二连三地出台,言辞锋利雅驯。如果只看这些文章,一定会觉得婺源已经在治理灰矿上取得了巨大胜利。
可惜的是,文学可以虚饰,数据却不能造假。在冯开时的任内,科举成绩在不断地狠狠打脸。
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应天乡试,婺源籍学子只有两人中举,无人闯过会试。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应天乡试更惨,无人中举,婺源学子又一次脱科。
这事太丢脸了,以至于《婺源县志》的作者不得不在万历四十六年的科举成绩下方填入一个叫方拱乾的当科进士。其实人家是桐城人,也没从婺源县学应试,只因为桐城方氏是婺源迁移过去的,他才被硬拽过来遮羞,免得开了天窗。
这一下子,县学的士子们可坐不住了。他们没时间去检讨自己读书是否用功,都认为这是龙脉被戕害的缘故。
很明显嘛。赵大人在位时严格约束烧灰行为,龙脉複振,你看万历四十年的考试成绩多好。冯大人接任以后口号喊了一大堆,那帮灰户、囤户却越来越嚣张。龙脉被这麽天天凿、日日烧,科举成绩能出来吗?
万历四十六年的十一月初八,婺源县城的廪生、增生、附生们同仇敌忾,集体给冯开时上了一篇呈文。在呈文里,学生们描述龙脉如今的状况是:“起窑数十,聚衆百余,每日凿石、断龙、烧灰无忌,若不亟究,龙脉将竭,县治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