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78)
白盈盈亦听不懂她叽里呱啦的英语,但她今天必须要见到祁天:“Fiancee,我是祁天的Fiancee。”她把一个单词救命稻草一般地反复重复。
这句掺和了中文和西语的话,对方竟然听懂了,她先狐疑地看了看白盈盈,你是他的Fiancee,你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她居然是会讲广东话的。
而后啧啧嘴,不大甘愿地告诉白盈盈,祁天都不见好多天了,如果你看到他,最好问问他想没想好怎么打消上司的火气。
可是她也见不到他。
手包里鹅蛋粉盒中八号的船票似乎是他们最后的也最紧密的联系,但这种联系现在已经无意义了,因为距离他们真正离港的时间,只剩两天。
宝贵的48个小时,她却找不到他了。
九点差一刻钟,街上报过幕的大舞台整个醒过来,汽车、行人从天而降,香港城中的鬼佬国,西装领带是他们的布衣长衫,那么多有色的眼睛在白盈盈的黑发间穿行,没有一双懂她的沉重,也没有一双像祁天,明明是和她一样黑的眼睛,只要他想,特别是蓄意,就能把这世上所有的五光十色都赢了个遍。
你现在出现,哪怕是蓄意,我跟你走,白盈盈在心里念,仿佛下一刻就要灵验,转头向后,她想万一祁天要是回来,她得去英国女接待那儿,给他留个口信。
还没有走到大楼门口,她就在一群一色的西装中望见两张不寻常的面孔,先前说过了,这片香港土地上的城中城,洋人才是这里的主人,国人来到这里,反而像忌廉汤里落下的芝麻粒,一眼就认出来。
但这两个人又不同,他们走路看人的姿态是独成的,没有乱世讨生活的人避让的卑躬,他们的长相也特别,滚子碾过平原一样宽阔的脸,所有的五官,眼睛,鼻子,嘴,都好像是用一根竹蔑信手挑来,可窄薄缝隙下闯出来的目光又过于锋利,中国人不会有这样不怕得罪人的眼神,他们就算有,也会和兜里的钱一样小心藏起来。
日本人?不,日本军人。
他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祁天在白盈盈的脑袋里古怪的一笑,这个讨债精,白盈盈想,真是欠他多还他少。
白盈盈做了一个决定,她大步迈回去,那两张扁平面孔绝想不到她这样一个软弱的中国女人,居然有勇气朝他们杀回头,竟然一左一右若无其事地让开了,白盈盈从他们的中间头也不斜的走过去,往前一直下去,是早餐供应咖啡面包的咖啡厅,店员认出她,对白盈盈微微一笑,罗曼蒂克的女主人公,祁天那天正是在这儿向她求的婚。
她向他们借电话,拨号码,等了一会儿,用手轻轻捂起话筒,自报家门的你好都省略:“睡醒了吗?”店员不需懂她的语言,只听她说话时的音调,就识相地避远,把电话留给亲热的未婚夫妻,“我在我们吃晚饭的咖啡厅,一会儿买点面包过来,你上次说很好吃的是哪一种?”
听筒里持续冗长的沉闷断续音,是无人接听的提示,听得人心烦意乱,白盈盈的脸上却看不到慌张紧迫,她在柜台前千挑万选,选定一款奶油蛋糕,白奶油上装饰的酒渍樱桃,红得像一颗立即要去献给情郎的心。
她提着蛋糕走出城中城,一街之隔就是曲里拐弯的香港小巷,地上的臭水洼,斑驳墙皮上墨绿的苔藓,这些路祁天都带她走过,现在轮到她在其中找一个出口,为他,甩掉身后危险的跟踪者。
但他们已经识破了她的意图,被一个中国女人愚弄的愤怒,从衣服里里掏出枪,打开保险栓,拿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她,加大步伐追上来。
嘶——
穿过滚烫的浓雾,花花绿绿的铺子出现了,毒蛇在网筐里吐着信,乱麻一样的缠成团,白盈盈的心怦怦乱跳,但她宁可被毒蛇咬死,也不要回头,落在狼手里。
她冲过蛇筐的一瞬,一双手,猝然从笼子后头钻出来,稳稳将她扣住。
哗啦啦,几个蛇筐倒下来,大王蛇、赤蛇、眼镜蛇、缅甸蟒,从天而降的蛇雨一样缠绕到追赶来的人身上,尖叫声中,枪声响起来,一块奶油蛋糕摔到地上,泥一样化掉了。
祁天将白盈盈带到一间离港口很近的废仓库,看不见海,却能听见码头上轮船的声音,空气里到处是海腥的咸,还有一点血的铁锈味,从祁天的袖子下面,慢慢的,越积越多的淌到手背上,再从他的五个指缝,流到白盈盈手上,一把乱糟糟的红线,绑住他们俩。
白盈盈扯了旗袍的内衬,绞成绳,在祁天手臂的伤口上打了一个死死的结。
她的动作迅速敏捷,凌乱发丝下的脸,同时有护士和天使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