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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在镜中(11)

作者:无人问镜 阅读记录


奶奶养的鸡也被勒令不准出现在街上,原因是有碍市容。奶奶没办法,就把房子的顶楼空出来变成了鸡舍。

“地上跑的鸡养在了楼顶,要么飞走,要么摔死。”邻居们都这么说。

奶奶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

谢杏芳倒是把这句话听了进去,并由此产生困惑——鸡真的会飞吗?

网络不发达的年代,她询问大人,大人的答案千奇百怪,每一种回答都像是在故意捉弄她。久而久之他们就成了放羊的小孩,她也不再相信他们说的话。

炎热天气下她的耐心告罄,决定自己来验证这个问题。

她叫上隔壁楼的小跛子,告诉他:“现在我要进行一个特别的实验。”

她已经想好了,小跛子之所以成为小跛子,都是因为他妈妈在怀孕时摄入过多药物激素导致他先天脑瘫。

谢杏芳一个人还是不太敢做这种实验的,要是因此死了一只鸡,奶奶一定不会放过自己。这时候叫上小跛子就最合适,实验成功了最好,失败了就把责任推到tຊ他身上——奶奶一向可怜他,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而且,以他的信誉度,就算他去外面胡说别人也不会相信。

盘算至此,谢杏芳安下心来,她让小跛子待在原地不要乱动,自己去鸡棚里抓了一只鸡。

这只鸡是经过她层层遴选才挑出来的,是一只公鸡。羽毛的光泽度非常好,在阳光下像刷了一层油。它的肌肉也很发达,谢杏芳使了全身力气才控制住不让它挣脱。

她用双手把鸡夹在中间,谨慎地重新调整位置,好让它的起飞更加顺利。

公鸡在她逐渐靠近的步伐中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拼命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逼仄的叫声。谢杏芳又使了些力气,她以为自己的力气刚刚捉鸡的时候已经用完了,没想到现在又迸发出新的能量。

灵光乍现般,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高尚起来。这只鸡今天不管是起飞还是赴死,都是它的命运,自己不过是代替神明做了一个推手。亲手放飞或者解脱一个生命,这难道还不高尚?

她巧妙地用“解脱”替换了“断送”。让死亡变得唯美,这也是一个高尚的人应该做的事。

她叫小跛子过来,小跛子小心翼翼挪动。

“看好了,”她像抛出一个皮球一样抛出公鸡,招呼道,“公鸡起飞咯——”

公鸡拼命地扑腾着翅膀,脚踩着空气胡乱蹬了几下,叫声更加短促和尖锐。

它在空中停留了几秒开始往下坠,与此同时挣扎没有停止,不停扇动的翅膀和扑棱的爪子在它落地的过程中起到了缓冲的作用,以致最后它像是摔了一跤似的跌落在地面,然后迅速起身小跑着拐进一条羊肠小道,消失在了谢杏芳的视野中。

“鸡跑了,跑了!”

小跛子边跳边叫,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谢杏芳却怔在原地没有说话。

这算什么呢?它没有真正飞起来,也没有摔死,靠着撇脚的或者是已经退化的飞行技能活了下来,还逃离了这座城镇唯一一处建在楼顶的鸡舍。

公鸡自然是没有找回来的,仅剩的踪迹只有几片沾染了泥土的羽毛,她告诉奶奶鸡是自己从楼上跳下去的,奶奶嘟囔着说要再把墙加盖高些就不再追究。

那是谢杏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侥幸”,公鸡侥幸逃脱,而她巧妙地粉饰太平。自从意识到这一才能,她就再也无法以平凡的人类自居了。

十五岁,谢杏芳读初三,夏天正是中考的季节。她的成绩一向很好,从来没有担心过考试,不过最近倒是有些发愁了,正纠结于自己到底应该去读中专还是考一个高中。奶奶和周围的邻居都说去中专可以分配工作,考上中专在他们口中就相当于找到铁饭碗。

可是她的语文老师——也就是班主任,却找到她说:“谢杏芳,你成绩这么好,一定要去读高中考大学,这才是长久之计。”

班主任只比谢杏芳大六岁,高中毕业后家里条件不好就没再继续念书,来到了这所初中成为语文老师,但是他一直对考大学有种执念,便动用了所有口舌想要劝服谢杏芳去附近最好的高中读书。

直到考试结束谢杏芳都没有想好接下来到底该怎么选择,而考试成绩也没有为她提供选择的余地。

她的语文分数低到不可思议,但她语文向来不差,也是最不容易因为发挥失常而考砸的科目。

班主任找上门来,带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她去查分,却吃了闭门羹,说是以前没有这个先例,一旦开了口子就难以收场。班主任好说歹说都不行,最后他赌上工作和前途,表示查了分之后要是统计错误就把谢杏芳的分改回来,他一个字都不会向外面透露,要是统计对了他就接受处罚,从此不再当老师。

这话听得谢杏芳一个激灵,她抬眼看看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人,头一回觉得他平淡的五官焕发出了光彩。

查询最终有了结果,谢杏芳的作文分数没有被纳入总分,的确是统分人的失误。

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勇于为学生争取查分机会并且挽回了一个好学生前途的事迹被载入那座小城的教育史册里,也从此开放了“查分阅卷”的通道。

他是个改写历史的男人,谢杏芳如此定义。

她决定听从他的建议:“戚老师,我想好了,我要去读高中。”

上高中之前谢杏芳去改了个名字。她没有咨询戚老师的意见,自己冥思苦想一整晚,第二天就去派出所做了登记。

昭然——这是她熬了一夜后得出的成果。

昭然若揭,形容真相全部暴露,一切都明明白白。

这个词的意思也是在戚老师的语文课上弄懂的,他说这是个贬义词。即使是个贬义词,她也有种盲目的自信,自信恶意都是针对别人的,她要把对这个世界的不屑随时佩戴在身上,让自己从名字开始重新武装。

戚老师得知后只是温和地笑了笑,说很好听。

那时候的戚老师就是现在的老戚,最终他还是辜负了她的期望,成为了一个大腹便便毫无斗志的男人。

他改写历史的能力也被时间反噬,一并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无法复返。他也不会再花时间精力为学生争取权益,前半生想要考大学的夙愿已经通过谢昭然实现,余生多活一天算一天。

谢昭顺利考上了大学后选择了师范专业,一帆风顺地毕业,毫无悬念地回到这座城市成为了一名教师。

工作稳定后她就和戚老师结婚了,这个男人是注定要和她在一起的,他们都天赋异禀,不能便宜了其他人。

彼时的她满脑子都是两个有天赋的人强强联手在这个苦海一般的世界里浮沉的憧憬,除了天赋,她根本看不到戚老师身上其他和生活有关的蛛丝马迹。

直到有一天家里开始有了煎熬中药的味道,戚老师说他的脾胃不好得调理一下,她问你去医院检查了吗,严重吗,他答医生说没什么事但他就是觉得最近消化不好所以请其他医生朋友开了几副中药。

他开始惜命了,这是谢昭然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男人的衰老。

从此家里就一直弥漫着中药的味道,很苦。明明是药,按理说是治疗和调养身体的,谢昭然却觉得它正在一天一天抽丝剥茧般地蚕食着戚老师的生命,他的身体大概是在药罐里被泡得瘫软了,整天除了例行公事的吃睡工作和看报,再没有多余的心力顾及其他事。

衰老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谢昭然就此放弃了他,称呼也从“戚老师”过渡到了“老戚”。

学校里的生活一成不变,备课上课考试评讲试卷,偶尔调解学生纠纷或者倾听学生的心事——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她解决的每一件事情本质上都一样,全是生活里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只想找到另一个天赋异禀的人,再一同跳脱出生活的条条框框兴风作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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