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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盈点点头:“我平日也不常有空出去逛。”
“对不起,我不是嫌表姐麻烦,只是……”邵灵芸皱了皱眉,似乎不知要怎么解释,“总之,表姐就别来找我了。”
巷子深处有一辆别克轿车,停在路灯照不到的暗角里,车里似乎坐着一个男子。邵灵芸拉开了车门坐了进去,说了一句什么,那个人转过头往外看了一眼,面容陷在阴影里看不清楚,眼神却极亮极犀利,令沈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那个人,难道就是芸表妹如今的男友?似乎不简单啊……
车子在午夜疾驰而去,无声无息。
沈盈独自走回一条街外的宿舍,点亮汽灯,将盒子放在桌上。盒子里是一枚压发用的珠花,黄金的花丝拉得很精致,细细地盘出云纹如意来,周围一圈镶着西洋来的赛璐璐空心珠子,中西合璧,倒是别出心裁。
天宝银楼的首饰价值不菲,一件能抵她一个月的薪水。一出手就送这样的东西,看来,笔名叫庄梦蝶的表妹如今真的混得很好啊。
她捧着纸袋,拈了一片云片糕放入嘴里,甜而清爽的味道慢慢散开,心里的苦涩却渐渐浮现出来。
第二章 、庄梦蝶
Act- 1
自从和芸表妹相遇后,沈盈就分外关心起《大同报》来,每回老孟送报纸过来,她都要特意抽出来翻看,特别是《三生石》,更是每期不落。
这是一篇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倒符合芸表妹一贯的浪漫自由风格。
讲述一个中国女留学生在京都邂逅了英俊的日本青年,一见钟情,在神社许愿要结为夫妻。然而,双方家庭却强烈反对。当他们苦苦抗争时,战争爆发,青年入伍从军,两人在八重樱盛开的季节依依不舍地告别,从此天各一方。直到多年后,在北平街头,骑马的帝国军人和归国的女学生再次相遇,重续前缘。
故事很简单,平铺直叙,没有用多少技巧,但庄梦蝶一支笔娓娓道来,每一个细节都细腻婉转,深情动人,看得人唏嘘不已。
然而沈盈看着看着,只觉得心里别样的不舒服。
难怪会发在《大同报》这种刊物上——比起那些明目张胆的鼓吹和粉饰,这种文章实在是高明太多。潜移默化的引导和暗示,不知不觉间削弱和模糊了侵略者和国人间的对立,甚至可能令有些人觉得日本人来了中国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无耻!她越想越烦躁,狠狠将报纸揉成一团扔到了纸筐里,吓了进来的老孟一跳。
“这是今天的报纸诶,沈医生。”老孟放下热水瓶,连忙将纸团捡起来摊平,“刚出的热门连载,还有很多人等着看呢。”
“文妓!”沈盈咬着牙,冷冷吐出了两个字。
老孟的手抖了下,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声,放下刚打好的热水瓶退了出去。
那天之后,邵灵芸又消失了,沈盈心里不畅快,也不想去找她。
不想,隔了半个月,邵灵芸还真的如约来和她见面叙旧了——而且,从此再也没有忽然消失,反而热络得很,多半在她下了夜班后,在冷清的小巷里忽地冒出来叫住她。
沈盈开始不免奇怪,再一想对方或许过惯了这种昼夜颠倒、灯红酒绿的生活,便也不多问。
直到某一天,两个姊妹正在灯下絮絮闲话,她看到旁边包着小核桃的那张报纸上正好印着庄梦蝶写的《三生石》,心里一怒,再也忍不住,脱口道:“你还在《大同报》?为什么不辞职?”
“我……”邵灵芸正剥着核桃,闻言一颤,啪的一声手指甲劈裂了,连忙将手放到嘴里吮吸。
看着她这样小孩子般怕疼的表情,沈盈的心又软了,放缓了语气:“芸,我知道你自幼娇生惯养,受不得苦,可你若再和那群汉奸混在一起,迟早要遭报应的——就听表姐一次吧,离开北平回余姚去!邵家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可从没出过卖国求荣的人。”
邵灵芸并未接话,许久才轻声道:“等写完了《三生石》我就辞职。”
“还有多久写完?”沈盈有点生气,“你该不是能拖就拖吧?”
“是真的!我保证,等下个月写完了就辞职!”邵灵芸将手指从嘴边拿开,叹了口气,“哎,你以为我不想走吗?我是伪政府文艺界花名册上数得着的人,只怕到时候想走也走不了。”
“那就偷偷的走,”沈盈想一想便有了主意,“我认识一个美国传教士,是我导师的朋友。他下个月正好准备离开北平去重庆,到时候你装成是他的助手,我托他带你一起走——”
邵灵芸吃了一惊,似乎没想到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出这种主意,一时间有些发怔,没有回答。
“你不会只是嘴里说说而已吧?”沈盈有些不悦。
“谢谢盈表姐。”邵灵芸看着她,扑闪的大眼睛里竟然慢慢涌上了泪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地哆嗦了一下,“可是,万一在逃出城的时候被日本人发现了……”
沈盈安慰她:“别怕,你认识那么多高官显贵,抓住了最多也是遣返,难道还能为出个城就枪毙你不成?”
然而邵灵芸似是没有听到她后面的话,面色苍白地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喃喃自语:“盈表姐,我不怕死,只是怕疼——你不知道,那些日本人很凶残的!如果被他们抓住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只怕……啊,对了!”
仿佛想到了什么,她猛地抬起头来:“我怎么忘了你是协和的医生呢?”
她顿了顿,热切地问:“盈表姐,是不是有一种药,能让人吃下去立刻就死了?就像小说里那种见血封喉的毒药一样?”
沈盈愣了一下:“你说的是山奈钾?”
“山奈钾?”邵灵芸反问,“那个东西多快能死?”
沈盈皱了皱眉头:“静脉注射的话几秒钟就死亡,如果是口服的话时间稍微长一些,不过也就两三分钟的事吧?”
“太好了!”邵灵芸如获至宝,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有颜色有味道吗?”
“是黄色的结晶体,至于味道……传说是淡淡的苦杏仁味,不过谁知道呢?尝过的人都已经死了。”沈盈说到这里,忽然警惕起来,“你问这个干什么?”
“能不能给我弄一些?”邵灵芸拉住了她的袖子,眼神热切。
“别胡扯了,你要拿这样危险的东西干吗?”沈盈断然拒绝,“而且,医院里的山奈钾有严格的管理规定,也不是轻易能拿到的。”
“是么?”邵灵芸眼里的光顿时暗了,喃喃,“那只有另想办法了。”
“不要说那么不吉利的话!”沈盈有些不安起来,警惕地告诫她,“姨父姨母不在北平,我要照顾好你,你可绝对不能乱来!”
“我……”邵灵芸欲言又止,似乎心里藏着巨大的恐惧却又无法说明。
外面又传来梆子声,邵灵芸颤了一下,被线牵着一样,站起来说:“我得走了。”
顿了顿,仿佛又想起什么,回头对她说:“既然下个月打算要走了,我先回去整理下行李。这些日子积攒下好些物件——到时候先放一部分东西到你这里,不知道方便吗?”
“怎么这么见外起来?”沈盈有些好笑,“尽管搬过来,我的宿舍空得很。”
邵灵芸嘴角微微牵了一下,露出一个勉强的笑:“那好,改天见——对了,别来报社或别的什么地方找我!我……”
沈盈心里不由得有些不快,接口道:“我知道,你不方便。”
邵灵芸的面色越发苍白,想要说什么,梆子声急了起来,似在催促着什么。她没再多说,勉强笑笑,匆匆下了楼。
等到沈盈结了账,外面的街上又是空空荡荡,早已没有了一个人。
Act- 2
邵灵芸说过改天再来找她,然而,却再度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