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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之蝶(2)



——那是1939年的初冬,离两姐妹分离已经五年。

在那一次短暂的偶遇后,她再度失去了和邵灵芸的联系。她的芸表妹,如黄鹤般一去不复返。

后来,沈盈到那条小巷探访过几次,却再不曾遇到。她甚至抽空去几家报社打听,却是哪家报社都没有一个叫邵灵芸的校对员。

每每得到回答,她在失望之余,甚至觉得有些心寒齿冷。

——细细回想,在多年后第一次相见时,昔日亲密无间的表妹对自己说的每一句居然都是谎言!五年了,那个娇憨娇贵的芸表妹,到底变成了怎样的一个人?

她灰了心,不再探寻芸表妹的下落,就当从未遇到过。

Act- 3

半年后的某个深夜,下了晚班的她独自走出东单胡同,却蓦地听到背后有人叫了她一声:“盈表姐!”

吃惊地回过头,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穿着阴丹士林旗袍的女子微微笑着,虽然又是换了装束和发型,但不是邵灵芸又是谁?

“真不好意思,这么久才来找表姐,”她甜丝丝地笑着,走上来挽住她的胳膊,“最近实在是太忙了……盈表姐,我给你带你爱吃的云片糕来了!”

她手里果然有个纸袋,透出馥郁的香气来。

沈盈瞥了一眼,淡淡地:“我血糖不好,很久不吃这个了。”

“盈表姐……别生我气。”她察觉了对方的冷淡,忙搬出了昔日的手段,挽着胳膊撒娇,“看在我母亲去世得早从小没娘教的分上,就原谅我一回罢……以后我每天削苹果给你吃还不成吗?”

她笑意盈盈,娇俏可人,脸上全是讨好,看得人心不由得软了。沈盈叹了口气,便放缓了脚步:“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做事?”

“说来话长。表姐,我们先找个地方坐着慢慢谈吧。”说着,邵灵芸拉着她走进了一间茶馆,挑了最里面的僻静位置,靠着后门口的楼梯。

灯下的她越发美丽,目横秋水,肌肤胜雪,似乎一段时间不见就又变美了几分。沈盈看着她,不由得叹了口气:“芸,你现在总算可以告诉我,你究竟在做什么了吧?我去报社打听过你,结果人家告诉我,根本没你这校对员。”

邵灵芸面色微微一变,似乎没想到表姐真去打听,犹豫了一瞬,干脆道:“好吧,那我告诉你实话——表姐,我现在在《大同报》负责一个栏目,偶尔自己写一点东西。”

“《大同报》?”沈盈愣了一下,“哪个栏目?”

“《蝶之梦》。”邵灵芸笑了笑,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啊?”沈盈不由得吃惊。

《大同报》是日本人控制的报纸,在北平发行量很大,连医院也订了一份,内容无非是鼓吹大东亚共荣,渲染伪政权治下如何平安繁荣,阿谀奉承的程度令人肉麻,她几次瞥了一眼就放下。《蝶之梦》的栏目在第四版,讲一些风花雪月,介绍东洋西洋的时尚打扮,荷里活的新片子,还连载鸳鸯蝴蝶派小说,在一些女人眼里倒是不错的消遣。最近连载的是热门的《三生石》,文笔优美,故事曲折,一经刊登后极受欢迎,已经被伪政权点名表扬为歌颂“大东亚共荣”的杰作。

——没想到,邵灵芸居然是这个栏目的主编?

“是吗?我似乎没见到过你的名字在上面。”被骗过一次,沈盈心里已经满怀疑虑,不敢轻信表妹的说辞。

“哎,我怎么会用真名呢?被父亲看到可不得了。”邵灵芸撇了撇嘴,笑得有些顽皮,“我用的是笔名:庄梦蝶。这个你总见过吧?”

“庄梦蝶?”这回沈盈更是吃了一惊,不由得失声,“你……你就是写《三生石》的庄梦蝶?!”

“嘘……没想到吧?”邵灵芸连忙让她噤声,有些得意地轻笑,“现在我写一期连载的稿费有五十元,比张恨水还高呢!厉害吧?”

“呵……”沈盈定定看着她得意的表情,忽地发出一声冷笑,“没想到,堂堂邵家大小姐,如今居然在日本人治下卖文为生,为伪政权涂脂抹粉?”

她语气讥诮,邵灵芸便不笑了,低头用鲜艳的蔻丹指甲拨弄着茶碟,许久才叹了口气:“不过是写篇小说而已,又不是杀人放火……表姐,我也是没办法。除了这个,我又不会做别的——难道你让我去卖笑吗?”

沈盈语气锋利:“比起当文妓,可能卖笑还干净些。”

邵灵芸面色又是一白,茶碟当啷一声差点翻掉。看到她的脸色,沈盈顿住了话头,终究没忍心再讽刺下去,只问:“你那个男朋友呢?他不管你?”

“早分了。”邵灵芸咬了咬下唇,“他家里不允许他娶一个支那女人。”

“支那女人?”沈盈吃了一惊,“他难道是……”

“嗯,他是日本人。”邵灵芸淡淡道,似是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纤细的手指拨弄着茶碟,“京都的世袭大家族,还有天皇赐的爵位——只和我好了一年,在日本的时候就分手了。”

“……”沈盈说不出话来。

“别担心,我现在过得很好。”邵灵芸笑了笑,挑了下眉梢,“也有新男朋友了,他人很优秀,对我也不错。”

“哦……”沈盈舒了口气,“他是做什么的?什么时候让我见见?”

“不好说。”邵灵芸面色复杂起来,“总之,你不要多问了。”

姐妹俩在灯下默然坐着,绞尽脑汁找一些话题,絮絮叨叨地说一些闲话,无非是父母如何、亲戚如何、哪些人生了孩子了、哪些人去世了……恍然间,仿佛又回到少年时光。

“对了,表姐你呢?”邵灵芸忽地道,“结婚了吗?”

“还没有。去年刚毕业,还在实习期,要做一阵子住院医生。早班晚班,忙得打转,哪有时间考虑这些?”沈盈淡然一笑,“说不定实习期过了,医院会推荐我去美利坚的医院进修。”

“你也二十四岁了,姨父姨母不催你吗?”邵灵芸满脸的羡慕,“还让你去美利坚,多开明啊……新时代的女性就该像你这样!”

“哪里。”她笑了笑,“他们都说我像个男人似的,整天忙工作,都不晓得打扮。”

邵灵芸笑了起来:“没事没事,以后我可以教你怎么打扮!保管你成为协和医院,哦,不,北平所有医院的女医生之花!”

“瞎说,医生又不是花魁,有什么好打扮的?”她摇着头,也笑,叹了口气,“不过如今北平也没几所医院了,几乎都被日本人封了。听说明仁医院前几天也没逃过。”

“是啊……封了好多医院,剩下那些医院也都缺医少药,治不了什么大病。”邵灵芸点头,有意无意地道,“幸亏你们协和医院是洛克菲勒财团办的,教授和医生很多都是美国人,日本人也不敢轻易动你们。”

“协和暂时倒太平。只是医院越少,病人就越多,”沈盈困倦地叹气,“我这一个月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啊?表姐你困了么?”仿佛被提醒到了,邵灵芸回过神来,连忙不好意思地道,“对,现在已经很晚了,这就散了吧,我送送你。”

“不用了,”沈盈道,撑着身子站起来,“我就住在附近,走几步就到——倒是你,深更半夜的到哪里叫黄包车去?你住在哪儿?”

邵灵芸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只道:“没关系,我自己能回去。”说着拿过纸袋,又拿了一个盒子,“这是我送表姐的。”

盒子很精致,锦缎上烫着“天宝银楼”几个金字,显然颇贵重。沈盈拿着那盒子,心里实在不舒服,终于开了口:“芸,日本人在中国猖狂不了多久的,你要自爱一些。”

邵灵芸抽了抽小巧的鼻子,眼眶似是有点红,嘀咕:“我……我总得生活吧?我又没啥其他本事,不做这个,能做什么呢?”

这时外面忽地传来了梆子声,那一刻,说到一半的她仿佛被提线牵着似的猛然站起来,脱口道:“我得走了。”不等回答,高跟鞋噔噔噔便下了楼梯,又回头道:“盈表姐,等我再来找你,你就别到报社找我了……实在是有些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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