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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19)



每个孩子都是上帝用来提醒我们,这世间还有希望——这是出自泰戈尔?还是谁?

佟绮璐不明白,为何有人要毁灭希望?她觉得头晕、呼吸困难,淬然地,她旋身跑出手术区,冲到急诊间外,还不够,她一直跑,她没想到多年过后,她是以这种方式重返和丈夫初遇的地点。

那片树林复苏,又半毁,这场战事迟早将它全毁!

佟绮璐跑到医疗所外细雨的夜色里,摘掉口罩,抓着胸口,手套上的血污沾满无菌衣,她弯倾身子,在一棵秃树旁,剧烈呕吐。

一整天没吃东西,她吐出酸液,却觉得是血水,仿佛把她这些年累积的、在战地面对的血腥记忆,往外倒。

她越吐越不舒服,双膝软瘫,跪了下来。

“绮璐学姐……”杨提尔举着手电筒,出来寻她,警觉荒林那头的声响,他机伶地跑过去。“绮璐学姐?”

佟绮璐回过头。“提尔……”气息不稳,美颜白得近乎透明。“你怎么出来了……”

“你不要紧吧?”杨提尔将她搀扶起身。

“伤员……那个孩子……”

“都处理好了,我叫医佐注意着。”杨提尔打断佟绮璐的嗓音。“你站了一整天,接下来的事交给我们就好。”绮璐学姐毕竟是女性,体能无法像他们。出队之初,资深师长罄爸再三叮咋,别让已婚的绮璐学姐太操劳。他撑着她迈出步伐,回医疗所,送她进房休息。

佟绮璐几乎是一沾枕,就睡了过去。这一觉,她梦见她母亲。一开始她和母亲走在桥上,母亲牵着她的手,桥下水流潺潺,后来不知怎地,她和母亲走散了。她在桥口回头找母亲,发现母亲在远方静静看着她,和蔼对她笑着,她想接近母亲,母亲便后退,退到桥的另一边,她焦急地叫“妈妈,母亲变了一个人似的怒意横生,说:“绮璐,你怎么可以回到这儿?你怎么可以在这儿?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为什么要惹妈妈生气担心?妈妈不要你在这儿,你走,马上离开!马上离开!”母亲用力推她一把。

她惊醒过来,冷汗浸身,身旁有沈稳呼息声,偏首一瞧,是丈夫回来了。窗外一片暗幕,床边桌上一盏小灯,照出他略透疲态的脸庞。她拿出枕下怀表,看一看时间,日期显示她睡了一夜又一天!她坐起,发现身上原本的脏衣物有人替她换过了。

“亚杰……”她伸手摸他胡斑斑出头的俊颜,摸他的眉眼、鼻子和嘴巴,把他压在胸口的大掌包握在自己双手里,美颜轻柔摩着他修长的指。

他们结婚没几个月,他接到出队任务,当时她还没受训结束,还没戴上贝雷帽,无法同行,更何况组织一向不派女学员出队,韦安平在组织里负责的是海洋研究船事务,从没出过一次队。杜老师说不是不派女学员出队,是希望她们可以留在组织当后盾,那些战乱地让男人去就行,尤其她结了婚,在安定的地方比较好。他出队的前一晚,她躺在他怀里,看着床头那个金色面具,新婚的甜蜜尚未自她情绪中褪去,她像个胶黏的小妻子离不开丈夫,她对他说,可不可以不要走,和她过安定的生活。他笑了笑,宠抚地摸着她的脸,给她讲了赫拉克勒斯的故事。

那是他们婚后第一次分离,也是唯一一次……

“怎么了?”松亚杰眼皮颤动一下,掀扬开来。

“对不起。”佟绮璐仍抓着他的手,脸庞贴进他掌心,柔声说着。“对不起,吵醒你了……”

松亚杰拇指轻滑她眼下淡淡的阴影。“肚子饿不饿?”

佟绮璐摇摇头,顺着他指掌的微力,俯低脸庞,躺靠他胸怀。

“你好几餐没吃……”妻子一直沈睡着。他前晚深夜回来,发现她穿着沾血的衣物,没做换洗,躺在床上,叫不醒。他知道她是太累了,体力透支。他帮她擦擦身子,换衣物,喂她喝了点营养补充液,接手她的工作——

“那个难产的妇女,怎么样了?”她问着。

“没事了,我才能回来。”他抚着她的长发。“绮璐……”他嗓音沉顿了一下。

佟绮璐撑起身,瞅着丈夫。他将她压回胸膛上,像是不想让她看见少有的严肃深思表情。

“那个孩子死了。”声调平缓传出。

“谁?”佟绮璐嗓音抖颤地迸出,要抬起头。

松亚杰压着她,将她抱紧。“他伤得太重了……”啜泣声敲在他心头,湿意逐渐染漫开来,他把她拥得不能再紧,似要揉进自己身体里。“过去了,解脱了,他和他的家人在一起。”

佟绮璐呕了一声,挣开丈夫的搂抱,跳下床,哭着跑开,进浴室。

松亚杰跟着下床,走过去。浴室的灯大亮着,他的妻子虚弱地靠着墙,滑坐在地上,捂着唇时而干呕。他沉了沉眸,走向她。“绮璐,”蹲在她面前,说:“战事越来越吃紧,前阵子有多起屠杀事件,这几天自杀式的攻击更是频繁……”

“亚杰老师!”学生暗夜叫门,从来不是好事。“国际军团送来伤员请我们医治!那个家伙情况很糟,胸部嵌了一大块炸弹碎片,至团的人说那家伙不能死……”

佟绮璐又呕了几声。松亚杰皱一下眉,听着学生报告着消息,一面看着妻子。

她说:“你快去……对不起,我现在什么忙都帮不上……”

过了清晨,阳光驱逐印象中的蒙蒙夜雨,佟绮璐稍稍恢复体力,她喝了学弟送进房的热牛奶、吃了两块裸麦面包、白煮蛋和无花果,穿戴好制服、帽子,往急诊间巡看。

急诊间难得没什么伤病患,一组当地医护人员整理药品推车,准备到病房,送药换药。

手术还在进行,他们隔离出的那个区域的透明围幕里,松亚杰正在处理着军团送来的伤员。

佟绮璐戴着口罩,两眼望着丈夫的身影。他现在是师长了,几年前,杜老师渐渐把组织事务分配给他、居之样、莫威廉、安秦、寇希德和路卡诺,他们正式扛起慈善大业的重担,很难说放手就放手。这场战争也不知道要打多久,还会有多惨烈的景况?

“医师!医师!你是医师吧……”

医护人员推着药车离去没多久,一个抱着小孩的妇人急匆匆奔进来。

“请救救我的孩子!拜托救救她!”妇人嚎啕大哭,对着佟绮璐下跪,磕起响头来。

佟绮璐先是闻到一股腐肉臭味,然后看见妇人怀中露出来乱晃的一截枯黑小腿。“来这边。”她忍着从胃袭上喉咙的不舒服感觉,赶紧将妇人扶起,要妇人把孩子放上急诊床。

那孩子的右腿用布条和木板绑捆,脚掌已无血色,孩子也因高烧陷入昏迷。她问孩子的母亲发生什么事,那母亲痛哭不停,什么也说不清楚。她拼凑地理解,大概是孩子为了抢运粮车上的救济食物,被人群从高处推下挤踏。那母亲不断拜托她救救孩子,不要让孩子被魔鬼带走。

佟绮璐拆开孩子受伤的腿,发现骨折部分外露,肌肉血管组织严重坏死,流出恶脓。她一阵头晕眼花,心里很难过。“怎么拖到现在才送来?”

佟绮璐一问,妇人哭得伤心,说她和女儿住在偏远没有交通运输的地方,她走了五天才把女儿送到这医疗所,到处都是战火,逃难民众自顾不暇,根本没人帮她的忙。

妇人说:“我的丈夫、大儿子、二儿子战死了,小儿子和二女儿饿死了,大女儿得传染病死在兵工厂,求求你,医师,好心的医师,请你救救我的小女儿——”这她唯一的希望。

佟绮璐听多了这类故事,她不再提问,全神贯注诊疗孩子。

“必须截肢。”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也不知是谁递换她手上的器械,加入诊疗行列,协助她。

她只是专心地动作着,不去想那些教人悲悯的故事,做完该做的事。

几个小时后,一天到了尽头,送入观察病房的孩子醒了,虽然少一条腿,但那天真脸蛋恢复生气,掀动的双唇叫出“妈妈”。那母亲破涕为笑,直向佟绮璐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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