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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花开(66)



狼毫落在写了半阕多的上好宣纸上,突兀的黑墨,似一滴泪,棱棱角角地滴落在纸上,遮掩了许多的字迹,她慢慢抬起手,慢慢张唇,狠狠地咬了下去。

咸咸的味道,从唇角蔓延而开。

垂落的眸里,却是,干涩的。

她就知道,属于她的,从来只有,那一团,糟糕的墨迹,而已。

“阿沈。”

她抬起眼,望着她那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相公老爷,扯动唇角,无声地笑笑。

“你几岁啦,还这么意气用事?”

小心翼翼捧起她的手,玉树临风的相公老爷难得地沉了脸,将伤药轻轻涂抹在那青紫的牙痕上,再拿白布与她缠裹上。

她只是笑着,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你做什么要自责?”她的相公老爷不赞成地瞪她,“你就算将你的手砍下来,又有什么用处?”

她还是无声地笑。

“阿沈啊阿沈,我真是——唉!”

关飞恨恨地咬牙,将包裹好了的手给她丢回去,转头,不再说话。

她笑着,复又提起狼毫,饱蘸浓墨,依旧束立书案之前,手腕宛转,姿势十分的优美而有力,那苍劲力道更是几乎穿透纸背。即使早已看惯,关飞依然是忍不住暗自称好。

这曾在小小的五岁年纪便替先皇挡了一箭、被先端仁太后亲赐“郡主”封号、并赐以当今天子名讳为姓的女子,虽自幼便被沈家父兄严密地守护在府邸之内,但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博学多闻的才女之名在天朝之内却极是名声显赫。

记得当年她十五及笄,上门求亲的名门世家望族子弟数不胜数,即便是皇子龙孙,想将她迎娶进门的也是大有人在。毕竟,她除了容貌品学天下少有,她的家世,她的“郡主”身份,她天下唯一的尊贵姓氏,甚至她在当朝君王及太后眼中的地位,无一不为她的身价增酬加码。

然而,她选择的,却是当时的仁王、而今天朝的盛世君王——尚君德。

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尚君德当时能以庶出皇子身份得继大统,除却他自身的才能,与他的王妃、郡主君珍珠的存在无不关联。

甚至肮脏的政治之争里,尚君德费尽心思迎娶到这当朝内阁大学士的爱女、与自己父皇有救命之恩、更是端仁太后极是喜爱的郡主君珍珠为妻,除了喜爱她的容貌品学,又何尝没有政治上争夺皇储之位的考量?

关飞至今仍清楚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这传奇女子时的鲜明画面。

春光明媚如斯,美人巧笑如斯,开朗活泼的个性飞扬,如同端仁太后一般不喜拘束、爱自由自在奔放热情的少女,是何等的神采飞扬,令人不自主地一见倾心。

只可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神采飞扬自由奔放不喜拘束的个性,让她深得端仁太后喜爱,无形中为她的夫君、当时的仁王殿下迈向皇储之位增添了不少的筹码;可也是这鲜明到世间女子少有的性子,让朝中古板的大臣们对她是否能担当起天朝国母的重任疑虑重重,更甚者,在某种程度上,她又是仁王尚君德迈向皇储之位的一大障碍!

一片的嘈杂,一片的混乱,情势在不利于仁王而偏向有当朝皇后支持的皇二子时,仁王尚君德咬牙,做出了一个从此改变了许多人命运的决定……

从此,君珍珠再不是那个神采飞扬自由奔放的珍珠儿,端庄娴雅、言行举止无一不堪称天朝女子典范的仁王妃君珍珠,在任何人无异议的注目下,缓缓走向了太子妃的宝座,更在怀胎十月一举得子后,最终登上了天朝女子第一人的宝座,“孝贤皇后”名动天下,至今十余年,后宫无一妃嫔能微撼其位。

而,站在他面前,手挥狼毫从容淡定微笑着的圆润女子,却是阿沈,是……是他的妻……是与他拜堂成亲十年了的普通平常的妇人,天朝最最平凡的妇人。

老天爷便是如此的造化弄人。

有情人,偏偏不能终成眷属,却只能是无语相望,几成陌路之人。

关飞无声地望着这温柔的女子,心思一时之间千回百转,不知是喜是悲。

“小飞。”

她却哑哑地开口了,依然在笑,却笑得极涩,手中的狼毫也在微微发颤,“当初你、你——”

“你想问我拿针刺胳膊的时候痛不痛?”关飞低低笑一声,似乎觉得她的问题很好笑,“如何不会痛啊,我又不是没有知觉!”

“可你——”

“可我还是刺了,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叹一声,终究忍不住地上前一步,伸手,将那快被压垮的人按到自己怀里,紧紧搂住,他叹:“谁叫、谁叫——”却也说不下去了。

她轻轻往那单薄的怀里钻了钻,心情,奇异地平复了几分。

“阿沈,还记得中秋那日你如何劝解我的么?”

两人相依相偎着沉默一刻,关飞突然笑起来。

她有些惊讶地抬头,望上那笑如春光的如玉面庞,眼睛一眨不眨。

“喂,喂,你不要这样崇拜地看着我嘛!”她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相公老爷瞪她一眼,伸手将她的脑袋又塞回自己怀里去,笑嘻嘻地道,“我已经得到你的身子啦,如果再不经意地拿了你的心,只怕你家老爷我就要驾鹤西归啦!求求你,千万不要再那样看我啦!”

她这一次终于忍不住地扑哧笑起来。

心里,如同云霁初开,暖洋洋的,再也不见苦涩。

关飞想了想自己刚才说的,也笑起来。

她随着他笑,眼,却有些失神地望向轩窗之外。

轩窗之外,老梅上黄黄的叶随着风飘啊飘,打着旋儿慢慢落到地上。

时间过得好快,一晃儿就是冬天了,雪尚未大落,愈来愈寒的天气,却提醒着她,又是一年了,似乎她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值得她记到心里去呢,时间,却只一个短短的眨眼间,已经十年了,已经……十年了啊。

“阿沈。”

从轩窗之外收回视线来,她应一声。

“你心里这几日……很不痛快,是不是?”

她讶然望着自己玉树临风的相公老爷,突然又笑起来。

“你笑什么啊!”

玉树临风的人难得地微微红了俊脸,将一双好看的眼学她一样地也瞥向轩窗之外。

“我笑……我笑我向来大大咧咧的相公今天也会安慰我这可怜的娘子了啊。”她笑吟吟地,伸手贴上她玉树临风的相公老爷的俊脸,慢慢摩挲,见那白白的面皮开始抖啊抖,抖啊抖,却又不忍心挥开她的手,不由笑得更开。

“你、你够了啊。”

“小飞。”她笑着收回手来,轻轻望着他。

他扬眉,也轻轻应一声。

“我……我……”

“如果你问我你做得对不对,那我可以告诉你,你做得对。”自然明白她在想些什么,关飞朝着她眨眨眼,笑道,“不要问我怎么知道,反正我就是知道了。”

“你又开始同我玩绕口令吗?”心情,却很奇异地平静了几分,她咬咬嘴唇,低声叹,“我从来不曾、不曾——”

“权势争斗,本就是不计手段。再则,不管那个闯了祸的孩子咱们认不认识,可那位长公主,我前几日还曾在二爷府邸瞧到过呢!”皱眉,关飞嫌恶地撇撇薄唇,“反正我早就看那位公主不顺眼啦,不过是仗着祖上积德有了尊贵的出身,可也太气焰嚣张心狠手辣了!动不动就抽人鞭子杀人马驹!”突然又笑起来,很得意地打个响指,“哈哈,想起来了,她五六岁时我就偷偷拿箭射过她!嘻嘻,我现在还记得啊,那时候她吓得哭到惊天动地,险些尿了裤子,我却也笑得惊地动天,差一点笑得滚到地上!”

“那后来呢?不曾追查过么?”她知她这玉树临风的相公老爷是为了引自己不再伤心,暗叹一声,自然顺着,有些好奇地追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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