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回荡着王大娘的雷霆之吼，她催促着王恩恩赶紧洗澡换衣服，免得赶不上游神队伍的集合时间。

昨晚守陵人忙到凌晨才回来，王恩恩几乎没有睡觉又要开始一天的奔波，坐在门槛上刷牙的时候差点睡过去，又被她妈吼醒。

王大娘给王恩恩送洗脸水的时候，撞到院子里客人的桌角，铜盆打翻在地，她拎起脸盆重新跑进厨房，不一会里面又传来哐铛重物摔落的声音。

看得出她作为普通村民，被昨晚的变故搅得心神不定，但族长说祭典照旧，全村就要高高兴兴地张罗。

王恩恩换上汉代朱红白边的曲裾深衣，扛着一面刺绣锦旗，嘴里叼着个肉包，风风火火跑出门了。

主人忙完，客人们也吃完早餐，三三两两走下楼。

元蕙如看到王大娘搬了张小桌摆在家门口，忙碌地摆上香炉和祭品。

她四下张望，家家户户都在门口设祭，点燃线香，大沓大沓地烧元宝纸钱，整条巷子很快聚起团团的白烟，人影站在其中腾云驾雾的。

王大娘看到风带起纸灰往元蕙如的方向吹，提醒她，“别站在风口，小心弄脏裙子。”

元蕙如却没有躲，她抬起下巴，深深呼吸一口充满线香的空气。

她渐渐爱上寺庙香烛的味道。

元蕙如站了一会，听到击鼓声从山顶传来，震得地面抖动。

浑重的鼓点不像昨夜凌厉，显得格外悠扬神圣，清晰得像在脑后响起，炸得人心绪清明。

巷子里的男女老少，接到信号，从各自家中跑出来，一家子整齐地站在祭案两边，迎接着游神队伍的到来。

奏乐声越来越近了，鼓点伴随着大笛、扬琴、云锣的配乐，以海水决堤的气势涌入小巷。

打头开路的是十几个村里的神婆神汉，他们面罩狰狞的傩面，穿五彩斑斓的鸿衣羽裳，踩着高跷，挥舞着“肃静”跟“回避”的大旗，盘旋跳跃，大步向前，这些人全是五、六十岁的老人家，跳去高难度的古代巫舞却步履矫健。

紧接着是十二队对姿容灵秀的少年少女，扛描金绣银的锦绣大标旗，托八宝法器；他们身后是族长和长老们，族长手捧香案，长老奉二十四对锡香炉。

如此的大阵仗之后，才是阴歧莲祖的鎏金彩绘神像，端坐在华丽的彩轿中，由六个壮汉扛行。

今日它被信徒从宫庙中请出来，将绕村巡视管辖疆域，给信众禳灾送福，这就叫“游神”。

莲祖彩轿后跟随着几十尊坐小担轿的亲随神从，之后还有举华盖的队伍，跟随奏乐的仪仗队，仪仗盛大得令人屏息。

莲神的神像经过，村民们就焚香，虔诚地朝着车轿祭拜，等到游神队远去，又纷纷跟随在队伍后头，雀跃地跑下山去。

元蕙如听着奏乐声离去，心情翩翩然地陶醉，过去几日的焦虑一扫而空，欢喜得想要大笑出声，差点也跟着人群跑开。

还好房倦之眼疾手快地拦住，把她锢在身边。

王大娘看她手舞足蹈的，被她的兴奋之情感染，笑着告诉她，“你可以先去海边占位置，游神队的终点在那里，到时有烧王船看哦。”

元蕙如拖着房倦之的手臂往山下走，迫不及待地催促，“走，我们也去看看。”

房倦之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元蕙如的笑脸，跟着她走。

元蕙如不停地说：“我太喜欢这香了，我回去一定要跟寺庙买一把，不，买一布袋，在家里日夜不停地点。”

盛大的游神队飞舞下山，扛着神灵巡逻四境。

山下地势平缓的乡镇才是大多数村民的聚居地，再加上十里八乡、全国各地虔诚的信徒赶来参加迎神赛会，游神队下山之后，才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高潮。

神灵在前头巡游，四面八方的信徒跟着跑。

人太多了，万头攒动，脚下几乎没有立锥之地。

为了不烫到其他人，所有人都要把点燃的香，高高地举在头顶。

噼里啪啦点燃的鞭炮厚厚铺红了前方的路，奏乐的鼓槌扬起，众人攒气，鼓槌落下，众人一起“喝”地吼出来，呼呼喝喝，直喊得汗流浃背，嗓子嘶哑。

不停有人跑上前捐神衣，往神轿里砸真金白银的金锭子，供奉手臂粗几米高的顶好的盘龙香——至少要两个壮汉扛着香炉，点燃后，十里香气扑鼻。

所有人陷入了狂欢的情绪。

元蕙如在海边占据了最前面的位置，等了两三个小时，才等到游神巡境结束，看到人群掀起惊涛骇浪，簇拥着游神队滚滚而来。

几千人，不，至少好几万人吧，在庙会玩耍、在沙滩上度假的旅客全跑过来了，连码头上都围了好几层轮船，挤着上不了岸的人，还有更多的人堵在村外的公路上，人人争相围观十年一逢的盛会。

唯一不美的是，今天是阴天，大片乌云遮蔽了阳光，没有神光普照的感觉。

好像要下雨了。

游神队眼看再跑个千米，就能奔到终点的沙滩上，忽然所有人感到头顶一明一暗的，元蕙如抬头，吃惊地目睹有什么庞然大物，从山林的位置窜出。

这些生物张开肉翼，掠过天空，砰砰砰地落在游神队前面的路面上。

元蕙如闻到一股蛇蜥类爬行动物的腥气，她的位置和游神队离得近，就站在警戒带旁边，定睛一看，离她不到两米的地方，匍匐着六条奇怪的生物。

长得既像蛇又像鳄鱼，背上有肉翅，六条爪牙锋利的腿，腰身水桶粗，遍体覆盖雪白的鳞片，唯有蛇头中央长着一片圆形的红鳞，看上去像戴了顶红冠子。

每条都有六米以上，在场的人类最高也不过两米，这些巨鳄般的东西像蛇那样高高扬起上半身，眯着血红的竖瞳，居高临下俯瞰人，模样吓人得很。

元蕙如和路旁的其他人不由得往后退。

房倦之一直在旁护着她不被他人踩到磕到，肌肉紧绷起来，第一反应把元蕙如藏到他背后。

游神队被这些鳄龙拦住路，阵营慌乱了起来，最前面带着傩面具的神婆神汉不住地往后退，扛旗的少年少女吓得哭叫。

族长从队伍里走到最前面，看到这几条生物，“妈呀”脱口而出，手中的香案托不住了打翻在地。

族长吓得两股战战，和队伍里其他白头老人一块，不停地对着鳄龙鞠躬作揖。

“白衣神君、白衣神君，今天是莲神的好日子，你们不能捣乱呀，请诸位快快回到山里，今天的事完了，我们再设宴祭祀各位。”

族长说完，连忙往后挥了挥手，六个扛着神轿的大汉，颤抖地扛了阴歧莲祖的神像走到最前面。

领头的那条鳄龙咧开尖嘴，露出像人类般的冷笑，吐了吐血红信子，嘶嘶嘶地发出一串声音。

族长像能够听懂它的语言，焦急地说：“我没有骗您……她死了？不！她没死，莲祖没有死！”

几条鳄龙一起发出嘶嘶的声音，像在嘲笑。

族长慌乱地往道路两旁乌泱泱的人群一指，竭力要唬住鳄龙，“真的，莲神在这里呢，她就在现场！”

鳄龙们又是嘶嘶一阵怪叫，族长不停地哀求：“今天每个人要吃五个人牲，五六三十人？不行，不行！你们不能吃人！”

“各位神君，行行好，行行好！”

鳄龙没耐心和他辩驳，其中一条嘴里挑衅地吐出一截血淋淋的人的残肢，族长看到这东西，脸就白了。

元蕙如只瞥到地上一抹鲜红，就被房倦之从后头捂住眼睛，他怕她被吓到，沉声说，“别看。”

除了元蕙如这批离得近的人听到族长和鳄龙的谈话，其他观礼的群众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看到游神队伍停滞不停，忽然又看到飞来了见都没见过的生物。

不明白真相的人都沸腾了。

“是龙啊！是莲祖身边的白衣神君啊！”

“莲祖显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