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那位年轻的小姐仍按时来这儿坐着，手里照常捧着一本绿色的笔记本。它们不清楚她是守护者还是监视者，她只是不动声色地听着睡梦中男孩含糊不清地呻吟，经过辨认后认真地写在笔记本上。纸上写的什么不知道，有时密密麻麻写满一页，有时零零散散的只有几个字，或者是同音不同字的名字。

时至中午，正是补觉的好时光。然而不同往日的清闲，它们没能再继续悠哉下去，因为男孩终于醒了。

它们看着他平静的从噩梦中挣扎出来，睁着迷茫的双眼打量着这个不知真假的世界。这儿就像没有生命一般，它们觉得。

分外的安静使得少年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庆幸的笑容，这笑容看起来太幸福了，恨不得立刻跑到阳台上大喊“我爱这个世界”。

它们和他同时来到这儿，却是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他。

他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他看见了阳光，也看见了它们。因为在阳光下，它们就像是汇聚成光的重要组成部分，那么的显眼，那么的温馨。

在梦里，无论天气如何都见不着太阳。

所以，他在这个瞬间认定自己确实回来了。

“你的名字。”

自我意识恢复间隙，有声音直冲过来将这一过程打破。女人的声音清脆又冷漠，那是例行询问，是没有感情，也不需要付诸感情的规定流程。

这儿不是家，不是学校，也不是医院。

“李昱迟。”少年答。

他转动着眼珠子，视线定定地落在床边人的身上。这是他不认识，也从未在他梦里出现过的一张面孔。

她好陌生，陌生到她那一身漂亮的衣服都像是危险物。他平躺在那，听到了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她仅问了他姓甚名谁，却在纸上写了许多字。

“你是谁？”

李昱迟恍惚于此时的氛围，不是回来了吗？为什么这儿冷冰冰的像停尸间？他到底是活着还是下了阴曹地府？这女的没准就是地府的文员，在仔细地算自己这一生的账。

“今天星期几？”他放弃似的问。

“星期五。你的姐姐、姐夫早上刚来过，本来可以待得久一些等你醒来……等你醒来是他们每天的期盼，可能会遗憾吧，谁都不在的时候你倒是醒了。你姐夫有同事突然去世了，就先赶过去。至于你的父母……应该也很快就能见到了。”

梦境与现实产生的第一个关联，竟然是姐夫真的有同事去世了。李昱迟才醒来就觉得双眼发酸，他盯着天花板问：“去世的是辅导员吗？”

“是。”

“你好奇怪。”李昱迟笑了笑，“我刚醒，你都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人会失去意识，但听觉不会。所以不问也没关系。”

这人不是看护，更不会是照顾自己的人。她穿着讲究，说着理智疏远的话，明明不认识，她却好像非常了解自己。

李昱迟侧过头，开始认真地观察她。

女生无一例外都是可爱好看的。五官都和漂亮挂钩，可组合在一起却显得异常高冷，似乎是那种“不论你有多喜欢我，我都不可能喜欢你”的酷女孩。

不过眼睛看到所定义下来的这一切或许是基于她的一头黑色长发，或许是因为她没有擦过口红仍显娇艳的嘴唇，又或许是她那一双有些瑕疵的手。

“你……”

李昱迟注意到她握着的钢笔以及绿色封皮的笔记本，于是第二个关联产生了。他毫不怀疑，也基本肯定梦里那本《cherry tree》是她的，或者说整本书都是她写的。

“伽雯，你是陈伽雯。”

答案直接有效。

女生抬起脸同少年对视，终于露出浅浅的笑容：“你好像是挺聪明的，难怪能考上这么好的大学。希望，你的父母不会后悔这次选择。”

梦虚虚实实。班上没有常磊这个人，也没有陈伽雯这个人。虚的是他不是高考失败的复读生，他完全是一名合格的准大学生，如果不是因为意外躺在这里的话。实的是陈伽雯是真的，并且是个比自己大的成年人。

接受这些，似乎比困在梦里还要难。

“我是陈伽雯，也是名即将毕业的大学生，正在实习中。”她迟到的自我介绍并没有变温和，也没有因为李昱迟的拆穿而改变半分，甚至仍缺少真诚。

李昱迟叹了口气，似乎还有什么没有说到重点上。他自己都有点惊奇，醒来的一切竟是如此颠倒，他没有因为不合常理的情节发怒甚至发疯。

梦里接二连三的失去，成就了现实中铜墙铁壁的他。

“刘思彻，那么刘思彻呢？”他冷静发问。

陈伽雯轻轻地翻回前一页，用笔再次在“刘思彻”的拼音下划上双划线：“你醒来之前，的确是喊过他的名字。所以他是你的——？”

啊，她不知道刘思彻的存在。李昱迟心中忽觉悲痛，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身上似乎贴满了电极片，太阳穴上也有。他看不见自己，但可以想象那个样子。

“我到底怎么了？”陈伽雯，他想称她为陈伽雯，可叫不出口。“梦”开始之前的记忆蠢蠢欲动，这个“之前”远比进入墓园要早，远比甜甜进入自己的身体要早，远比——“甜甜来的那一天，我就已经在睡梦中了吧。”

陈伽雯合上笔记本，看着“满目苍夷”的少年缓缓说：“本来该由你的父母亲口告诉你，但我想为人父母从不喜欢对子女说真心话。一句 ‘为了你好’可以打发所有孩子。我在这儿的目的和你父母不同，但我还是同意合作了。我想我也有责任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

“我有的是时间。”

少年的倔强，陈伽雯在他沉睡之时就察觉到了。他是那么孤立无援，那么痛苦悲愤，那么生不如死，可他还是扛到了现在。她很佩服，也很感慨，生命顽强应当如此，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你的爸妈是临床心理学家，你还记得这个吗？他们从来没告诉过同事，或者任何一个心理学者，他们的儿子患有精神类疾病。所以，你躺在这儿，成了一项秘密实验。”

故事开头就这么骇人，李昱迟完全不需要做任何心理准备，因为准备了也抵挡不住这样的真相。

他屏息注视着紧闭窗户上的阳光，期盼这些能给予他勇气。

“你精神状态一直不稳定，所以需要常年吃药来控制。你父母不确定你的 ‘朋友’是男是女，但知道起码有三个人。药物可以控制的病情，但无法彻底医治你。于是你的父母想要挖掘他们没有参与过的你的过去，应该就是你的童年。他们想知道你小时候发生了什么，但这不是询问你本人就可以得到的答案。秘密藏在潜意识里，然后通过你的病情透露出一点点讯息来。”

她说得很冷酷，却也尽量委婉。念及他刚刚醒来，怕又有了其它差池。李昱迟没能感受到她细微的温柔，只觉得过去真残酷啊。他怕活不下去，所以掩盖住了伤疤，但父母的爱还是将它撕开了。

“他们通过各种途径找到我，由着我去写一个极致黑暗的故事。我想故事再黑暗，那也是故事，人真正经历的生活远远超过故事的黑暗程度。我一点点的给你梦里编排故事，每天念给你听，干扰你在梦里的一切选择，然后他们会根据你的反应推测你的朋友到底有几个，或者我的某一段故事和你的过去重合，让你十分抗拒，从而得出你秘密的大致内容。”

“说得倒是轻巧。”

李昱迟轻笑，而后又换了张不苟言笑的脸。陈伽雯的三言两语令他彻底找回了从前，那些相互抗争的日子十分难捱。每个人都是扭曲的，他无法正常生活，无法正常交流，无法拥有爱。

他没有失忆，他都记得。

“起因就是这样。而我要告诉你的是，所有你梦里经历的事情，所有发生在你 ‘朋友’身上的事情，都曾经是你的过往。我不知道在你梦里最终结局如何，但你顺利醒来证明实验是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