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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夜(83)

作者:水一间 阅读记录


陈洵同他隔了半米的距离,在他身旁的地板上坐下。

他拿出一罐啤酒,拉开易拉罐仰头灌下一口,脑中充斥着第一次住进纪廉家当晚的回忆。

纪廉眼睛盯向屏幕,没像葛佳那晚那样,向他要酒喝。

一个半小时后,片尾曲响起,电影结束了。

陈洵喝空了三罐啤酒,依然只是微醺。

醉时人会对时间的流逝感到麻木,几个眨眼一晚便能过去。那是陈洵希望的效果。

可当下他只能听到时间在他耳边一分一秒走过的声音,还有落寞的心跳。

其间他几次借着余光观察纪廉。这么一部不算精彩的电影,纪廉竟看得十分认真。

等纪廉按下遥控器,他忍不住开口。

“你不是一早就该猜到结局么?”

纪廉没说话,拿起桌上的白开水喝了口后才意味不明地看向他,摇了下头。

“你没猜到?怎么会?这剧情不是很好猜么?那个女的很早就露出马脚了。”陈洵说。

“凶手是故意的。”纪廉回。

“故意的?”陈洵愣了愣,“你以为凶手是故意让警察查出她是杀人凶手的?”

纪廉点了下头。

“可她伪造了那么多证据,不就是为了脱罪么?怎么会是故意想让警察查出来她是罪犯?”

“为了帮助他成为更合格的警察。”纪廉说。

陈洵张了张嘴,沉默了许久,“你的意思是……凶手本来就不打算逍遥法外?”

“嗯。”

陈洵明白了纪廉的意思。

“凶手一面制造伪证,将男主引向错误的方向,一面又等着男主醒悟过来,将她绳之以法。”

他说出纪廉以为的故事。

“凶手希望男主学会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警察,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给他好好上了一课?你以为这部电影是这样的?”

纪廉看着他,点了下头:“嗯。”

陈洵哑然,望着纪廉一本正经的模样,摇了摇头。

“编剧的境界就停在第二层,你却在第五层等结局。”

说完他打开第四罐啤酒。

“这片子评分才6分。要按你说的,这电影至少得8分朝上。你未免把编剧想得太聪明了。”

“是么。”纪廉安静地盯着他。

陈洵收起笑。然而纪廉只是用他那双浅棕色的眸子看着他。

面对这张无比平静,情绪无处可觅的脸看了片刻,陈洵低头拿出袋子里最后一罐啤酒。

“你不在学校的这段日子,我交了几个朋友,其中一个叫吴熹。他也是陆港中学毕业的,跟你同届。”

酒喝了大半后,他开口道。

纪廉沉默着看着屏幕。此时屏幕已然跳转回视频APP首页。显然纪廉是在听他说的。

意识到这一点,陈洵继续说下去。

“他告诉我,在他读初二的时候,你们学校发生了一起意外。有个清洁工进了化学实验室。地上有打翻的白磷没清扫,他却点了根烟。白磷瞬间被点燃,把他烧死了。”

陈洵仰头灌了口酒。

“那间实验室,当时就是你在用。可打翻白磷的人,却是高博。”

纪廉慢慢转过头来。陈洵同他对视了片刻,低下头。

“这是我逼问高博后他告诉我的。他说他亲眼目睹那个老头被白磷活活烧死,还发现你就在对面走廊。”

喝空了最后一罐啤酒,陈洵将它捏扁了扔回袋子。

“巧的是,拍化学实验室走廊的监控偏偏那天也坏了。最后学校追责,因为走前没锁上实验室的门,责任扣在了你身上,但打翻了白磷后逃走,放任清洁工进了实验室的高博却逃过一劫。”

陈洵摇了摇头,看向纪廉。

“我不明白,你当时分明看到了,为什么不说出来?”

他问。

“你到底在谋划些什么?”

然而同过去无数次提问后一样,纪廉并没回答他。

“擅长保持沉默的犯人是最难搞的。”陈洵又不由想起陈少华的话。

“法律赋予了嫌疑人保持沉默的权利。一旦他们学会用这一招,拒不认罪,并坚持到底,破案就只能靠警察自己一样一样找齐证据。”

当下,陈洵看着沉默不语的纪廉,切身明白了陈少华的话。

淋了一天的雨,陈洵原以为不会有任何影响,谁知高烧是在半夜逐渐烧起来的。

身体开始阵阵发寒,加之酒精的作用,胃里隐隐作呕,还有愈发严重的头痛,令他迟迟无法入睡。

五点,他终于昏昏沉沉跌入了意味不明的梦境。

梦里,葛佳成了昨晚上看的电影中的女主角,他自己则是那个男主角。

条条线索抽丝剥茧,最后齐齐指向葛佳。陈洵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连他的潜意识都不愿相信葛佳会是凶手。

他急迫地抽动起手脚,想从这荒谬的梦中醒来,身后警察办公室的场景迅速后退消失,他随后却又跌入另一个梦。

梦里王教练出现在他面前。

他说:“你看,陈洵,我提醒过你,这世界并不如你所想的,非黑即白。”

他说:“我早就警告过你,你执行的正义,可能只是相对的,面向大部分人的正义。它于部分人而言,可能是另一种罪恶。”

他说:“‘法制’这两个字是冰冷的,在人情面前,有时它扮演的是个反派角色。”

他的脸愈发模糊,几近消失前却又陡然清晰,成了葛佳的脸。

“你看到什么了?”

她脸上起初是甜美的笑,质问声起后转瞬变为厉鬼般阴森可怖的神情。

“为什么要怀疑我!”

……

陈洵猛地从梦中醒来,惊坐起身,吓得直喘气,他将头转向身旁。眼睛适应了当下的光线,昏暗中隐约可以看见纪廉侧睡着的轮廓。

纪廉看上去睡得很好,即使刚失去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依旧表现得不受丝毫影响。

陈洵缓缓躺回床上。

“你知道么,纪廉,当初我把决定退出泳队考刑警的事告诉教练,教练对我说,等我真当了警察,可能会发现这职业远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美好崇高,还不如游泳来得痛快。”

忍着高烧引起的不适,陈洵望着纪廉安睡的侧脸,喃喃道。

“他说,我执行的正义,可能只是相对的,是面向大部分人的正义。它对部分人而言,也许就是一种罪恶。他说‘法制’这两个字是冰冷的,在人情面前,有时它扮演的是个反派角色。

“我当时大言不惭,跟他说,情是情,法是法。‘法制’这两个字冷酷,但也是它的光辉所在。怀疑真相,逃避真相的人,没资格当警察。我当时是这么对他说的。”

陈洵停下来,苦涩地缓了口气。

“可现在,我发现他说的可能是对的。你伤害了我的信仰。纪廉。”

头痛欲裂,陈洵盯着纪廉沉静的睡颜,想着教练的话,在天边破晓时,终于因发烧陷入近似昏迷的睡眠之中。

陈洵一直到中午才醒,疲惫地坐起身,却发现自己身上多盖了条被子。

因为这条被子,他出了一身的汗,烧退了大半。

昨晚的事不过是几小时前,烧了一夜恍惚间像是去年发生的。

陈洵愣了会儿,随后匆匆起身,脚沾地的一刻又突然头晕目眩,只好赶紧坐下。

他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之后看向门口。

玄关处没有纪廉的鞋。

陈洵扶着额再度摸出手机,这时才发现有条未读消息。

“粥在微波炉里。”

是纪廉在二十分钟前发来的。

陈洵沉默着收回手机,去厨房打开微波炉看了眼。

粥里还特意加了些姜丝。

陈洵盯着那碗粥,五味杂陈。

许久,他关上微波炉,旋过按钮加热了两分钟。之后端着粥走到桌前,坐下默默将它一口口吃下。

纪廉和葛佳一样擅长做饭,连粥都煮得色香味俱全。但进了陈洵的嘴却像在吞刀片。刀片顺着他的喉咙一直割破他的五脏六腑,使他乏力的躯体再次阵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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