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陈洵知道现在翻旧账说那些道歉的话或许并不合适，但有些话能说出口的机会并不多，转瞬即逝，他不知道下次鼓起勇气道歉会是什么时候。

“我自作聪明，怀疑你和纪廉是杀人凶手。对不起。”陈洵说，“我以为你们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秘密计划着残忍的复仇游戏，搭上自己的人生。一切都是我以为，一切都是我对你们的不信任。”他的主观臆断将罪恶嫁祸给了他们，给自己的无能找到了绝佳的借口，因为不敢接近真相整晚整晚的失眠，因为对人性的失望如坠深渊。

“我现在知道我想错了，你们……”

“你没错。”葛佳打断他，“我们原先的计划，的确和你想的一样。如果你没有出现，我和纪廉，我们就是杀人凶手，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决定玩几个残忍的复仇游戏，决定搭上自己人生的凶手。”

陈洵愣怔地望着葛佳，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有未干的泪渍。

“起初，我以为闫耀生是杀人凶手，因为爷爷生前只跟他发生了过节。可警察排除了他的嫌疑，因为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但后来我知道了，他是帮凶，是杀死纪叔叔的帮凶。”

葛佳摘下脚边的一朵蒲公英，雨后的蒲公英已经没了蓬松的形状，只剩下光秃秃的花盘，她将它捏在手里，轻轻转动。

“我们靠一款可以安装在手机里的窃听软件，确认了刘贤武是杀人凶手。”

一段蒙了雾的记忆在陈洵脑中闪现，那是一年前的某个清晨，他坐在白雁的车上，广播里正讲到一款正流行的病毒软件。

陈洵抓住那段记忆，擦去灰，看清了它。

“……X卧底？”

“对。”葛佳点头，说，“纪廉用他的奖学金买到了那款软件的原始安装包，找到破译方法，将病毒软件的下载链接藏在发给闫耀生的短信链接里。闫耀生点开短信，窃听软件便安装在他手机中。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收获。于是我变换方式，06年，也就是你在海边救下我的第二年，主动认识了闫苓。”

葛佳说到这停下来，望着陈洵，像是在等他说些什么。

陈洵张了张嘴，最后只是伸出手，沉默地从葛佳手中接过了那朵蒲公英。

葛佳继续说了下去。

“我顺利地同闫苓成为了朋友，认识了闫烨，登场入室，去到闫耀生家，结果却发现闫耀生已经半疯了。我和纪廉只能寄希望于他的老婆周芳。我借着给家长打电话的理由，借了周芳的手机，趁她不注意，将病毒软件装进她的手机，结果意外得知了爷爷死亡的真相。周芳和蔡兴发短信时，提到了爷爷的死。之后纪廉又通过蔡兴和刘贤武的通话短信，确认了杀害纪叔叔的凶手，知道了他们埋爷爷和纪叔叔的地点。

“确认凶手后，我和纪廉决定实施复仇。闫烨杀人是他自己的选择，但是我告诉他，闫耀生受刘贤武连累，成了埋尸的共犯。刘贤武怕他把事情说出去，在他的酒杯里加入了乙醇，使得他乙醇中毒。你猜，这个办法是谁教他的？”

葛佳问，看陈洵严肃的神情，知道他已经有了答案。

“我们给他的手机发了短信，让他误以为是垃圾短信。短信内容是，‘乙醇毒案，数十年凶手仍逍遥法外’。猜猜刘贤武看到这样的新闻时会有什么想法？后来，我还给他发了四五条类似的短信，但最终，他还是选择用乙醇毒疯了闫耀生。”

“原来他是这么疯的。”

陈洵以为闫耀生发疯是因为亲眼看见死人，精神受了刺激，谁知真相竟如此讽刺。

“周芳，她可以带闫耀生去看病，却因为和蔡兴的婚外情，放任闫耀生的病情一步步恶化，精神失常，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闫苓，我的确利用了她。她心地善良，为人着想，见到她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她是无辜的。她承受了太多不该背负的痛苦。我多希望我能安慰她，可每当在她脸上看到周芳和闫耀生的影子，我便想到爷爷和纪叔叔。仇恨让我无法开口给予她更多安慰。她的痛苦，平息了我心中的痛苦……她真的很好，如果你能早点认识她就好了……”

葛佳的脸上已然没了虚假的笑容。

陈洵曾觉得葛佳和纪廉都是被迷雾笼罩看不清的孤岛，而如今，随着谜底揭晓，眼前的葛佳似乎并不再那么遥不可及了。

孤岛露出崎岖嶙峋的形象，没有乐园，荒凉空寂的模样亦是他梦中的样子。

“对不起，那天我不该那样说你。”

“你没说错。”葛佳低声说，“你给了我再活一次的机会，但我决定复仇。可没想到，五年后，我再次遇见你。”

“是，很巧。”陈洵说。

他想起纪廉拿出乐高玩偶的那个夜晚，纪廉轻描淡写地说：“很巧。”

然而他内心真正的想法是什么呢？陈洵至今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他感谢这次命运般的相遇。

“你妈妈年轻的时候是排球队的？”葛佳在这时问。

陈洵抬起头来，“嗯，纪廉告诉你的？”

“嗯。纪廉说，第一次去你家，看到你和你妈打闹开玩笑的样子，很羡慕你。”

陈洵低低应了声，想起摆在纪廉床头柜上的那张合照，照片上纪廉的母亲笑容灿烂，像八月的艳阳。

“刘贤武死后，我和纪廉将复仇的目标转向其他人。但闫苓死后，我和纪廉来到这里。那晚，纪廉告诉我，他想停下了。他说你问起父母对他的期望，他才想起来，纪叔叔和何阿姨生前对他并没有期待，只希望他能做个好人。往后再走一步，他就再回不了头了。”

陈洵捻动蒲公英的手指停了下来，低垂着头问：“那高博被砸伤……是你们干的么？”

“是。”葛佳承认道，“我去看望过他，他已经醒了，也已经知道是我们干的。”

“那他……”

“他说，就当和当初他想害死纪廉的事扯平了。如果能扯平的话。”

陈洵沉默了片刻，问：“那廖有福的死……”

“他当初是江阁的门卫，刘贤武几人埋尸那晚，是他值班，他也参与了。所以刘贤武才会把他调去陆港中学。”

陈洵抿着嘴点了下头。

“还记得我带你来秘密基地那天吗？”

“嗯。”陈洵脚盯着地，点头，“记得。”

“那天我问你，如果我是罪犯，你会不会抓我。”

“我说会。”

“对。”葛佳说，“听到你那样回答，我决定相信你，决定让警察帮我和纪廉将罪犯绳之以法。所以，不用跟我和纪廉道歉。如果不是你执意靠近，我们已经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夏夜的风中有不知名的野花香，钻进陈洵的鼻子，他想起纪廉前些天给他的建议，在葛佳生日当天，给她配一瓶香水，作为生日礼物。

他很后悔当时没有勇气采纳这个建议。

“我能跟你说声迟到的‘生日快乐’吗？”他问。

葛佳笑起来，但这次，陈洵知道她是发自真心的笑了，她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了光芒。

第80章 《渡夜》（4）

早上七点，卡车、铲车还有警车，一辆接一辆开进江阁中学。

大概是特意挑了周六这一天，学校里并没有学生，教室空荡，清晨的阳光洒遍学校各个角落，在百年银杏树下投下大片斑驳的阴影。

一个小时前，陈洵骑着他的永久牌自行车到纪廉家，接他一起去学校。

路上，陈洵打了一肚子腹稿。

纪诚光在树下被埋了十年，终于得见天日，陈洵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承接纪廉复杂的心情。案子告破，他自然是为纪廉感到高兴的，然而无论如何，纪诚光的死是确定了的，面对至亲的尸骨，难过也是肯定的。

陈洵将车停在楼下，纪廉从楼上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