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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夜(102)
作者:水一间 阅读记录
“高博!”
张清这时终于回过神来,他大喊着冲过去,光秃秃的后脑勺亮得宛如一颗翻山越岭的太阳。
“救护车……救护车!”
他转向身后的老师,面部的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
“快啊!快打120!”
其他人这才像刚被解了穴,涌上前来。葛佳站在台下望着陈洵,两人视线相交时,面对陈洵像是在追问什么的眼神,她转开视线,抬头看向碎裂的空洞后的天空。
天空此时阴云笼罩,似乎又在酝酿一场雨。
高国伟站在围栏外,维持着举手机的姿势,视线穿过人群,依稀望见躺在血泊中的儿子,一刹那,他似乎明白了那首诗的意思,眼前突然闪出十余年前那个夜晚的画面。
老头佝偻着背倒在地上,几乎和他儿子同样的姿势。浓稠的鲜血不断从那老头的脑后涌出来。
他一步一停地走向老头,老头用浑浊乞求的眼斜望他,嘴含鲜血一上一下,颤抖开合。
他在说什么呢?
过了整整十年,直到这一天,直到这一刻,高国伟终于想起来了。
那老头说:“救救我。”
“救救他——!!”
高国伟跪在地上,如梦初醒,抓住栏杆发疯似地狂吼。
“救救他!救救我儿子!!”
而走廊上,正立着一个身影。疏散离开时,葛佳定定地望着那个身影,想象着此刻对方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
第77章 《渡夜》(1)
您啊,我的父亲,在那悲哀的高处。
现在用您的热泪诅咒我,祝福我吧。
——狄兰•托马斯《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高博躺在医院病床上,经历了三天的昏迷。
第四天,头被严丝合缝的包裹着,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高博睁开了双眼。他睁着天花板,猜测自己或许已经死了,只是不知身处天堂还是地狱,直到眼前出现高国伟狂喜的脸,他霎时间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还在比地狱更煎人心的人间。
几乎是下意识的,两行泪从他眼眶里淌出来。
看到他的眼泪,高国伟的笑容僵死在脸上。
没了酒精的庇护,这一刻,他终于清楚地看到了儿子面对他时的恐惧。
他辛苦养育长大的儿子,与他有七分相似的青涩稚嫩的脸上,镶嵌了一双与那个濒死的老头一模一样的,浑浊绝望的眼睛。
“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活得更轻松些?”他问,声音隔着氧气罩传出来,闷闷的。
高国伟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砸到脑袋了,我怕留后遗症,以后连第二名也考不上。”
“……不会的。”
高国伟试图攥住高博的手,出手时,却分明看到高博拖着刚醒的沉重的身体,条件反射做出躲闪的动作。
他以为他又要打他。
高国伟收回了手,说“我去喊医生”,起身出了病房。
一周后,葛佳带着鲜花到医院看望高博。
彼时高博正呆望着窗外的树,灼热的阳光穿透树叶的脉络,那纤细的叶脉,像是人类的血管,阳光穿透它,让高博依稀回想起那天,玻璃碎片穿透了他的皮肤。
听到敲门声,他转过头来,看到葛佳站在门外,登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葛佳开口问能不能进来,他才意识到这场面过于真实,连忙点头,说可以。
葛佳是独自一人来的,这令高博更是受宠若惊。
“谢谢。”
他激动地接过葛佳手中的花,发现花间插着一张贺卡,上面写着祝福语——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疼痛是暂时的。祝早日康复。”
葛佳之前曾问过高博这首诗的意思,高博恰好看过诗的详解,为此答得十分顺利。
引用在这里,高博自然知道葛佳的意思是希望他不要被病魔打倒,要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勇敢地迎接白昼。
他的内心登时感到无比温暖。然而细看之后,他辨认出纸上的字迹不是出自葛佳之手。
疑惑间,葛佳开了口:“我还给你带了一份礼物。”
高博抬起头看她。
“真的吗?是什么?”
“就藏在花里。”葛佳说,“你找找看。”
高博小心翼翼地摘下卡片放在一边,将插在绿色海绵垫上的康乃馨轻轻地一支支拨开,终于,发现了夹在其中的小型遥控器。大概只有半个遥控器大小,黑色的塑料壳上,只有一个红色按钮,然而看上去并不像是市面上买来的,更像私人组装,上下连接处都是用胶带固定。
“是这个吗?”高博抠出遥控器,举到葛佳面前。
“嗯。”葛佳点头,说,“猜猜它是干什么用的。”
高博拿着遥控器上下打量,最后朝葛佳局促地笑了笑,说:“猜不出来。”
葛佳定定地望着他,说:“这是个发射器的遥控器。”
高博愣了愣:“发射器?”
“嗯。”葛佳的嘴角扬起甜美的笑容,说,“小型弹射器绑在玻璃上方,只要按下这个遥控器,就会弹射出石子,撞碎玻璃。只要控制好石子的大小,弹射器的力,距离玻璃的距离,玻璃的强度和面积,就能制造出整面玻璃瞬间碎裂的场面。你物理这么好,应该不用我多做解释。”
高博脸上讨好的笑容忘了收回,像万圣节恶作剧时脱不下来的面具,僵在脸上,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葛佳笑笑地握住他的手。
“我当时,就这样把遥控器握在手里,在你站在台上,开口说话时,这样。”她说着猛地用力按下按钮。高博浑身一震,脸色登时变得煞白,看她的眼神仿佛白日里见了鬼。
“放心,现在这个遥控器已经没用了。但可以送给你留作纪念。”葛佳松开手,直起身来,说,“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高博低声呜咽着,用力摇头。
葛佳扬起笑,嘴角露出酒窝,“因为你爸,高国伟,他害死了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想让他感受下,失去亲人是什么感觉。”
走进病房,高国伟注意到桌上的花,“同学给你送花了?”再看高博,却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怎么了?”他问。
高博双眼空洞地望着他,问:“你杀过人吗?”
霎时间,高国伟听到奔腾流淌的血管里有鬼魅的呐喊。
他不断喊着:“救救我。”
高国伟张了张嘴,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窗外的阳光逼进他眼里,树叶的光斑在他眼前闪烁,在高博脸上摇晃,他想起那个掘地三尺的夜晚,他填平最后一抔土,借由手电筒的光,仰头望向那棵巨大的银杏树,那绿得发黑的树叶,像是一双双幽深的眼睛,审视着他的所做所为。
就在这时,那个陌生号码又打来了电话。
高博用空洞却盛着恨意的目光注视着高国伟,后者挪动僵硬的步伐,走出病房,接起电话。
没有感情可言的机械女声在电话那头朗诵起诗歌:
“您啊,我的父亲,在那悲哀的高处。
现在用您的热泪诅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彼时彼刻,仅小学学历的高国伟,凭着单纯的本能,终于理解了这首诗。
那是尚且活着的人对他的良心发出的最后通牒。
高博出院的这天,高国伟去警察局自首,交代了一切。
2000年的夏夜,高国伟同工友在利宝集团施工工地上干活。记忆中那是个无比炎热的夜晚,没有风,白天的暑气散不去,热气从地底下不断涌出来,烫着劳保鞋的橡胶底,烫得高国伟焦躁不安。
晚上十点,下了工,其他几个工友都躲在临时搭建的简陋板房里喝大酒。唯独高国伟,被一泡尿逼出了板房。
高国伟走到对街,站到草丛里撒尿,刚拉上裤链,便看到了地上的小卡片。